这次真是个大爷。
在雾气的深处,一位穿着粗麻布衣的老人拄着拐杖跟着他。老人的腿脚赶不上卫等的利索,只能扯着嗓子一遍遍的喊:“等等我,等等我嘞。”
萤草的亮光勉强能让卫等看清脚底下的东西,但他看不清身后。刚发现身后有个人影的时候他吓得差点一头栽过去,幸好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不幸的是树上粘着的果浆发臭,他闻着恶心。
“你是谁家的哇哇哩,天黑了不要耍性子,快回家咯。”
老人走过来的速度比卫等估计的要快一些,他瘦的皮包骨头,银白的胡子像粘在脸上的,发紫的嘴唇比果浆还要黑。
“不知道。”
卫等学着龟仙人那欠揍的语气,说完自己笑了一下。
他其实挺享受这种贱兮兮犯欠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是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态在胡乱走,没有方向也没有归宿。
从前来山上他只觉得烦,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如何逃出去上,并不熟悉周围的一切,不记得路也不知道能去奔谁。
“饿了,有吃的么?”
小少爷生平第一次要饭,有点不习惯。
老人仰着脸大笑,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被皱纹吃掉了。很像天边的一轮明月被层层的暗云包裹住,但薄薄那一抹余光足够点亮脸上的笑容。
“爷爷这里有个喜蛋,就一个哟。”
老人笑着从裤腰带里抓出一个灰色的麻布袋子,从里面摸出了一颗红掉色的鸡蛋。他爱惜地捂在掌心搓了搓,跟捧着个宝贝似的。
卫等看着那颗红不拉几的蛋突然也没那么饿了。
“娃嘞,这过蛋是髅子崖那边守崖子的人给的哩,说是二闺女结亲有喜事咯,髅子崖我这把烂骨头是上不喽,娃子以后你要是还记得爷爷,去跟崖子上头那户人家替爷爷道声谢咯。”老人握着卫等的手,把喜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卫等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话加这么多语气助词,还胡乱短句的,一时间没理解过来。一低头,老人把那个麻布袋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里边还有几个生鸡蛋。
他暗自腹诽:这是捅了母鸡窝了......
“娃子爷爷给你送回去嘞,好娃子帮爷爷个忙行不行呢。俺爱人催着去捡鸡蛋啊,俺天星子还没下去就走了,拾了一天就捡了六个蛋哩,都是现下的蛋还热乎着呢,六六大顺啊。娃子帮爷爷捎回去哈,俺爱人等着呢......”
老人这一路上不听的念叨着他那几个鸡蛋,他让卫等牵着那根拐杖跟着他走,卫等觉得很不爽,合着他就是个帮忙拿鸡蛋的。
很亏。
林中的雾气很重,卫等抬头不见星星,也不知道大概是什么时间,只是跟着我老人慢慢地走。
他打了个哈欠,一睁眼看见了亮光,一块刻字的大石头立在路旁,上面写着“甸子村”。
脚下有了路,走起来少了些磕磕绊绊,虽然他的脚底已经被带刺的草划烂了。
“娃嘞,爷就送你到这了。”老人收回了拐杖,靠在磨平了的枣木棍上,眼里含着泪光。
卫等晃了下神,老人眼中的泪光看成了星星。
“大爷,都到村口了您不进去?”卫等礼貌地问了一句。
老人笑了笑想伸手摸摸他的脑瓜子,伸出的手停滞在了空中,又收了回去藏在拐杖后。
“爷爷还要去捡鸡蛋哩,天不明的时候就要去洼里蹲嘞。”
老人转身朝后走,他的身后是深不见底的黑,他走了两步回头,冲卫等挥了挥手。
卫等抱着麻布袋子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中,他猛得反应过来:“大爷,您还没说是哪一户呢......”
他冲着路的尽头呼喊,回应他的只有一只倒挂在树梢上的猫头鹰。
“甸子村”这个地方卫等好像听大人们谈起过,但是没什么具体的印象。林中的村子里的人一般睡得很早,天一黑吃点干粮就歇息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鸡打鸣。
村子里很安静,三两个中年人挑着煤油灯在院里处理锄具,牲畜入了圈趴在地上半抬着眼皮嚼干草,一只挂着铃铛的中华田园犬看见卫等走过去“汪汪”了两声,很快就被主人牵走了。
有一户人家的灯特别亮,从木门中射出了明亮的光线,卫等走过去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是一位穿着白麻衣的老妪。
明亮的光照得老妪脸上的泪痕根根分明,她的一双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惨白的脸上看不见一点血色,她张了张嘴,口中只剩下了半颗牙。银白色的头发被白布裹住,她的怀里抱着一张黑白画像,纯木的相框中是一位老人的脸。
“对不起,打扰了。”卫等后退了一步,迈出了门槛。
老妪敞开了木门问:“要找谁啊,这家就剩一个了。”
卫等用余光扫了一眼那张画像,虽然画得极其抽象,但是勉强还是能看出五官,他觉得跟那位大爷有点像,又记不起那位大爷的长相。
“有位大爷让我来送鸡蛋。”人都到这了,先办事吧。
“鸡蛋?”老妪摸了摸画像上那位老人的脸,她的声音支离破碎:“是咱爱人啊......还是忘不了啊,吃了一辈子的苦,到了那里还想着拾个鸡蛋送回来呢。”
卫等听了这话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低头一看脖子上挂的麻布袋子里露出了个黄色的角,他摘下来往里一掏——全是纸钱。
一大把黄色的纸钱落了一地,老妪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鸡蛋收到了,你安心走吧。”老妪抱着纸钱扶着门蹲在地上哭,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老妪的身后停着一个黑色的木棺。
卫等心慌地一头栽在了地上,他后怕——这下是真见鬼了!
“娃咧,感恩你了却了他的愿啊。”老妪往前挪了挪,摸着卫等的后勃颈给他扶了起来。
卫等一键弹射:“你别过来!”
他突然觉得手上有什么东西烫手,低头一看还抓着那个喜蛋,吓得哆哆嗦嗦地扔在了地上。
“大娘感恩你,天黑了带娃进屋暖和唉。”老妪扶着门迈出了门槛,缓缓地朝卫等伸出了手。
“鬼呀!救命啊......”五岁的孩子健步如飞,一口气跑了老远。
卫等一边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他大喊大叫地跑着,比鸡打鸣还让人觉得心烦意乱。他在村庄里迷了路,叫喊着跑了几圈,村里熟睡的醉酒汉都没他聒醒了。
他一头撞在了块大石头上,撞得眼冒金星,晕乎乎地坐在地上,却被人拎了起来。
“小崽,谁让你乱跑的。”
有一条辫子搭在了卫等的肩头上,他的痒不可耐,转头一看是睡眼惺忪地龟仙人。
“放开我,你个王八蛋!”卫等狼狈又生气,骂人能让他痛快点。
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禄宁一进了山就喜欢胡言乱语,从前说过晚上梦见了牛就是梦见了鬼,他又想到了那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黄牛。
“我操,你他妈不会是鬼吧。”卫等转头一本正经地问。
龟仙人听完之后笑了笑,把卫等拎起来聚在空中,故意拿他打趣:“怎么,你怕鬼啊。”
卫等:“......”
“怕鬼还乱跑。”这语气不像是在笑话他,倒像是在责怪他。
卫等突然不害怕了,因为出门在外要硬气:“我是为了积德行善,哦对,你们做鬼的应该用不着这些。”
“我又没说我是鬼。”龟仙人蛮不讲理的。
“屁。”卫等骂道。
“你睁大你的米粒眼看清楚这块石头上写的是什么。”龟仙人给他拎到了石头前面。
“甸子村。”卫等不屑一顾,他是变成五岁了,又不是不识字。
“原来你不认字啊......”龟仙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卫等要气炸毛了,他伸出小胖手指着石头上的三个大字念道:“你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这是‘鬼止步’。”
等等......
卫等歪头又看了一眼:鬼止步。
“你耍赖?”卫等指着他的鼻子问。
“这石头在这几十年了,全村人都知道,你这个小鼻嘎自己不识字哩,还要怪别人。”龟仙人给他拎近了一点,贴着他的鼻尖盯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真美。”
卫等以为龟仙人犯浑要咬他,一紧张空耳听成了:“你真美。”
“真是个王八蛋。”卫等咬着牙根子骂。
龟仙人被骂得一头雾水,把卫等扔地上,拽着他的脏兮兮的肚兜子说:“没良心的白眼狼。”
“王八蛋。”
“白眼狼。”
“死王八。”
“小白眼。”
“......”
龟仙人先忍住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犯不着在村口跟一个皮孩子斗嘴,他扶起了一根拐杖靠在了石头上。
那根拐杖卫等看着眼熟,真是那位鬼大爷牵着他那根。拐杖旁有一堆纸钱,有的沾了晨露黏在了一起,变成了厚厚的一沓。
卫等纳闷自己是怎么把纸钱看成鸡蛋,又抱了一路没有察觉的。
“你能把这玩意儿变成鸡蛋吗?”卫等默认了龟仙人是只鬼。
一只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很欠儿的鬼。
“不用变,它本来就是。”龟仙人撒了一层黄土,盖在了纸钱上说:“这东西在阴间就是鸡蛋,在阳间是纸钱。人死了之后意念附着在了纸钱上,就变成了心中所想之物。”
“那我为什么既能看见鸡蛋又能看见纸钱。”卫等一头雾水。
“因为你善啊。”龟仙人歪头偷笑。
卫等看不惯他这副贱了吧唧的样子,拿起拐杖就往龟仙人身上夯,结果被他侧身一闪躲了过去,拐杖过了界变成了一捧纸钱。
“人屁大一点,脾气倒是冲得很。”龟仙人见卫等的脚被划得全是血淋淋地口子,掏出一块灰布给他抱在了腿上。
这么一包,他更像个布娃娃了。
“老人之前每夜都会来这送鸡蛋,但是过不去这块石头,只能存在这。他遇见了你,了却了一桩心愿。”
“都说了是积德行善。”
怎么还不夸,在线等挺急的。
“只是人死后讲究入土为安,老妪等不到爱人迟迟不愿意将他安葬,因为老人渡不了逍遥池,他只能在阴/道上徘徊,直至消散。”
卫等:“还......还能这样?”
……
卫等:不知者无罪,千万别怪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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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鬼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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