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颐宁:“我是从城南巷子的一家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他,他当时正被人鞭打,形容很是狼狈,但我定睛看了一眼就觉得不对劲。”
虽然此人浑身上下都被破布衣衫裹着,皮肤也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但裸露在外的四肢和衣裳底下大致的身形还是能够看出来的。越颐宁当即就判断,这人绝对不是奴隶出身。
“他手掌皮肤细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从没做过粗活。但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处有极厚的茧,说明他要么时常提笔写字,要么是长期修习乐器。且身上骨肉匀称,肌群没有萎缩,不像是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那种柴瘦,倒像是最近一个月刚刚饿瘦的。”
自小就能够培养孩子读书识字,学习器乐的,绝不是寻常人家。
符瑶也有点意外:“你是说......他是突遭变故才成为奴隶的,实际上,可能是流落在外的贵族?”
越颐宁:“初步判断,可以这么说。”
符瑶身上的刺顿时软了下来,越颐宁仿佛能看见她背后轻快摇晃的尾巴。
若是流落在外的贵族,总有一天是要回自己家去的,退一万步来说,金贵的公子哥干这些杂活也不会比她干得好。
越颐宁笑了笑:“我原本也只是想,若是价格尚可,将他买下来放走也算善事一件。家中并不需要奴仆,多个人路上的开销也会更多。”但既然卦象如此,便先将他留在家中吧。
大抵是知道对方不会成为她的威胁,符瑶也轻松了,转而开始好奇起来:“那小姐你为什么会算出关于他的事情啊?是不是我们下一趟去的地方就是他家族所在?我们得带他回家?”
越颐宁摸了摸袖子里的蓍草,已经有点手痒痒了,“这些问题,等待会儿我问到他的生辰八字,一算便知。”
话毕,远处门廊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人走得很慢很轻,但迈入院落中的动静依然不小,两人都注意到了。
手里握着扇子替她扇风的符瑶先看了过去,随即瞪大了眼睛,坠着金铃的竹扇“叮”地一声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土灰。
越颐宁也回头,耳边刚好响起符瑶的惊呼声。
然而,她的目光却全然被眼前的人吸引,连一分一毫也无法分到自家侍女身上。
来人缓行而至,灰尘污泥洗去,外露的肌肤洁净如雪。长发松散挽在臂前,只着一件女式的月白色外袍,发尾微微洇湿腰际的束带。容色极盛,明明未配冠饰,未施脂粉,却粲然夺目,似放宝光。
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日柳,岩岩如孤松立,皎皎如月华泻,俄俄如玉山倾。
当真是......如何修辞都不够形容,无法形容。
玉面绛唇的美男子施施然在她面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给她磕了个头。
他声音也动听,如泉水滴梧桐:“小姐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越颐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蹲在树根上,姿势颇有几分不雅。她连忙清咳两声站了起来,掩饰自己刚刚看呆了的尴尬:“先起来吧。”
地上那人温声道:“院中没有座椅,站着未免不敬,我还是跪着回小姐的话吧。”
越颐宁真的很容易尴尬,比如此刻她就很尴尬。
符瑶很会看眼色,连忙从不远的茶台处搬来了一张木椅,贴心地抵到越颐宁的屁股跟前。
越颐宁这会儿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几分无奈地转身:“公子请起。我并不是因为需要奴仆才从那贩子手中买下你的,我是看公子似乎并非奴籍,却身陷囹圄,其中恐有冤误。若公子愿意告知我们家住何处,我们也愿送你一程。”
出乎意料的是,听完越颐宁这番话的男子并未露出意外或是欣喜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原是如此。但有一事,小姐也许不知。”
“前阵子我因逃跑被打晕过一次,醒来之后便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和我一道被关入奴棚的人也说我并非天生奴籍,但我的姓名籍贯他们一概不知,至于贩子,就更不可能告知与我了。”
越颐宁千算万算也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她失声道:“失忆了?!”
不好。她还想靠这人给的信息算他的命数,早上得出的卦象绝非偶然,一定有特殊含义,若线索断在此处无法勘破,那就麻烦了。
那人语气变得苦涩:“我才知小姐竟是怀抱着如此善心将我买下来的,是我辜负了小姐的善意.......若我没有失忆就好了。”
越颐宁忙道:“不不不!怎会是辜负?失忆之事又非你本意,我并无责怪公子的意思呀。”
“你不必挂怀,且先留宿几日,我去向官府问询一下临近几城有没有哪户人家在寻人的.....”
那人神色黯然:“是我内心自责难平。想来,小姐家中也并不缺奴仆吧?我留在此处也是多余。”
“小姐买下我只是出于仁德之心,我已经为小姐造成了负担,若什么也不做地留在这里白吃白喝,我定然寝食难安......”
他说着,垂首,眉心似一片被吹皱的春水。
美人黯然神伤的威力极大。越颐宁连忙说道:“等等!那个......其实我们家中确实缺个人手打扫庭院......”
越颐宁说完这话,便感觉身旁符瑶的眼睛瞪了过来,看得她万分心虚,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姐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可,原本神色低落的美人顿时抬起眼帘,眼睛里放出熠熠的亮光。
他欣喜道:“真的吗?!还请小姐允我留下,我愿为小姐分忧!”
越颐宁犹豫了:“可公子你的家人......”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眼前的美人抬手,解开了衣袍上的结。
越颐宁瞪大了眼睛。符瑶在旁边尖叫:“你这是做什么!快把衣服穿上!”
衣襟滑落,露出未着一物的雪白躯体,美人褪去衣衫跪坐跟前,本该是活色生香的场景,越颐宁却在看清的那一刻,呼吸骤然屏住。
这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冷白肌肤更衬得那其上横陈的伤痕触目惊心。红艳艳的是新伤,已经暗沉赤黑的则是旧疤,二者交叠,不分你我,视觉冲击力极强,如同一张密密的血网兜着一捧雪。
难以想象,这副身体究竟遭受过多少次毒打。
空气沉默半晌,美人才慢慢将衣襟拢好,低声道:“实不相瞒,在小姐将我带出奴棚前,我每日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这样下去,也许再过几日我就会被打死,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也无人在意。”
“失去的记忆,也不知以后还能否找回来,也许我的父母站在我面前,我也无法认出。我也不愿小姐因我之事再多费心,我并不值得小姐这样做。”
“不知是父母教诲还是师长谨谕,即使失去记忆,我也始终牢记一点——我需得知恩图报。”他伏在地上,朝着越颐宁深深叩首,“请小姐允我留在家中,我想要报答小姐的恩情。我身无一物,没有什么能回馈小姐的,唯有以此身相报,即便是做牛做马也无怨无悔。”
越颐宁听到“以身相报”时,委实没能忍住,咳嗽出声。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勉强冷静下来:“公子请起。我已经明白公子的想法了,若这样能让你心安,我不会反对。只是有些事,我需要提前与你说明。”
“如你所见,家中只有我和符瑶二人,在来到九连镇之前,我们云游四方,去过东羲极北的雪原,也到过南境的广府。我们无所牵挂,已四海为家许久,下一次出发也许就在下个月。我实话实说,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样如无根浮萍的生活,且我盘缠不多,不确定能否带着公子一道走。”
“不如这样,公子你暂时留在我这做些杂工,就算是.....做我的家仆。只需替我的侍女分担一些工作,每个月的薪金便留在我这,抵我今日从那奴隶贩子手里买你的钱。等到抵空的那一日,你就可以安心地离开,去找你的父母家人。”
“若你愿意的话,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越颐宁笑道,“若你连名字也不记得了....嗯,那现编一个也可以。”
“阿玉。”
地上的美人,不,应该说是阿玉。阿玉抬起头,看着越颐宁,神色郑重:“玉石的玉。小姐叫我阿玉便好。”
这人抬头以后眼睛一直亮亮地盯着她看,她被这目光看得逐渐坐不住了。
越颐宁又咳了一声,她刚准备开口,身侧站着的符瑶却面露奇怪之色:“小姐,你昨夜着凉了吗?怎么今天总咳嗽?”
越颐宁又尴尬了,也就是这时,阿玉轻声笑了,开口为她解了围:“近日酷暑连绵,应该不会着凉。小姐许是太久未饮水了,嗓子干渴才会咳嗽吧。”
符瑶顿时站直,“嗖”地一声跑向厨房:“我去给小姐倒水!”
越颐宁挽留的手刚抬起来,自家侍女已经没了影。
她讪讪收回手,一转眼,却见原本抿着唇笑的阿玉放下了嘴角,静静地望着她。
他眼神里的情绪如同罗织已久的网收束,混沌不清。
越颐宁一愣,听见他似乎喃喃了一句:“终于......见到你了。”
她疑心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
阿玉又笑了:“回小姐,我说的是,今天天气真好。”
上午有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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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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