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芊步入职场的这一年里,有一大半的时间她都是在深夜十二点踏上回家的路,凌晨两点睡觉成了日常作息,颈椎、脊柱和眼睛,随便哪一个都深受其害。
她有意用忙碌和疲惫去深埋不愿面对的过往,虽然每天疲惫不堪,但有奇效,怪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昨晚不知为何,那个梦又出现了,何芊想,如果真如传言所说,做梦代表忘记,那其实也未必不是件值得祝贺的事情,可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这天早上,她照常眯着眼走到卫生间,一抬头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一跳,眼下乌青,脸色苍白,披头散发,整张脸干涩无味,看起来和影视作品里的女鬼没有任何区别。
她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又看,觉得陌生又好笑,垂下头把头发随意一拢,一手刷牙一手刷手机,看见日期这才想起来,两天后就是她的生日。
上个生日,她刚刚转正,工作间隙同事端着蛋糕出来,一群人把她围住,起哄许愿,她合起双掌举在胸前,闭上眼睛大脑却一片空白,最后什么愿望也没许就吹灭蜡烛。那天她跟大家合影,笑得很漂亮,可每个笑都带着疏离和客气。
中午吃饭她在微信看见何芝兰的转账,是以往的两倍金额,何芊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她平静哀伤地收下转账,回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蓝表情包,说谢谢老妈。
上上个生日,那时候何文华刚刚去世一个多月,何芝兰和她都完全忘记生日这码事,早上六点,她收到来自中欧时区的生日祝福,嘉嘉告诉她,这次的物流特别慢,生日礼物要晚些时候才能到,她嘴上说一天也等不了了,眼睛直往外冒水。
那天傍晚她一个人去了小岛公园看日落,这天游客有点多,甚至还看到了坐着轮椅来的,但所幸晴天的夕阳很美,人多点也无所谓,只是盯着海面上的金光看久了眼睛会很酸。晚饭时间她回到家,看见餐桌上摆着何芝兰带回来的小蛋糕,吃完饭回到卧室后她躲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起床去冰箱里找冰袋,赶在何芝兰起床前给眼睛消肿。
今年的生日,又要来了。
下午临近下班时间,她把转正一年才刚刚到手的五天年假给请了,主管面露难色,说最多两天,何芊没说话,眼神从主管办公桌上的全家福上收回,然后转到主管脸上。一张惨白的脸看起来像是被吸干灵魂,两行热泪直直地淌到下巴,像是黑白无常的索命符。
主管说三天,不能再多了,何芊还是不说话,抽了抽鼻子,最后主管叹着气,给假条签了字。何芊拿上假条,从主管的办公桌上抽了张纸,前脚走出办公室,后脚就把眼泪擦得一干二净,随后面色如常地下班,回家路上她暗自庆幸还好她恨极了江为,想到他就要气得掉眼泪。
八月十六日,在她生日的前一天,何芊一个人坐上了去西北的飞机,落地以后再转火车,一路奔波,最后她在凉州住下。
这里是河西走廊的起点,夏季晚上八点,天色才缓缓由蓝转黑。住处附近就是很有名的夜市,她套上一件外套,步行过去。这个夜市虽然不如大城市繁华,但充满了西北特色和本地烟火气,人流量不小,何芊端着一杯只要四块钱的甜醅子慢慢逛。
走完小吃街,一转弯就是小商品街,东西大同小异,无非是一些冰箱贴之类的纪念品,但何芊几乎在每个摊位前都要逗留些时间,她不想太早回去。
马上就要走到尽头,她意兴索然,随意扫几眼摊位,视线却蓦然定住。
丑萌的兔子戒指和胡萝卜戒指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当初二人分手后,她一鼓作气把所有和江为有关的东西全都收拾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枚兔子戒指,后来才想起来应该是被她落在江为的出租屋里。键盘、围巾、短裤、他的T恤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满满当当的一整箱,何芊搬着下楼,把箱子放在了垃圾桶旁,潇洒转身,走进楼道,摁下电梯。
电梯一层一层下来,又回到一楼。门缝裂开一道,甚至还没完全打开,她咬咬唇又小跑回垃圾桶,搬起箱子再次走进楼道,心里想,键盘很好用,围巾也不便宜,再怎么样也不该浪费东西。
可最后这个箱子被她放在了衣柜最上方的角落里吃灰。
如今再次看见久违的戒指,她想起星星集市上的摊主说这两枚戒指是原创纯手工制作,原创纯手工吗?可一模一样的戒指就摆在这儿啊。
何芊上前问价,摊主热情招呼着说了一个可以大砍价的价格,又说情侣戒指两枚八五折。何芊问能不能拍张照,摊主说不行,她笑笑不再说话,离开摊位后发了条微博——你买贵了。
第二天是何芊生日,八月十七号,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她来到了大名鼎鼎的乌哨岭,虽说凉州是河西走廊的起点城市,但实际上乌哨岭才是真正的河西门户。
风声呼啸,目光所及,一碧万顷,让人心情都畅快起来。天地蜉蝣,沧海一粟,亲临此地,方才觉出世间的壮阔与人类的渺小。千年以前,前辈路过这里取经、出使、征战;千年之间,来来往往的贸易和文明浸润此地;千年以后,她站在长长的木栈道上吹风。
数千年的时光风雨,不过是何芊的一念之间。过去从未消逝,瞬间变永恒,重重叠叠,无穷尽。
很久之前某个午后,佛祖暗示她: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很久之后的这个午后,她暗示自己: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后来的几天她看过马踏飞燕又观摩舍利,从丹霞走到石窟,最后在马蹄寺的院墙下,她想她已经习惯了孤单。
回到檀城后,何芊果断递交了辞呈。
*
工业风扇在沧澜呼呼作响吹了几个月,早在六月,青旅的甲醛浓度就已经达标,夜猫问江为为什么不在七月开业,正好赶上旺季,江为只说不着急。
八月十六日傍晚,青旅的餐桌旁坐了四个人,江为,夜猫,刘姐还有保洁阿姨,四个人组成了青旅和酒馆的全部力量。
今晚餐桌上多了一道毛豆腐,是刘姐精心准备的,“毛”谐音“茂”,预祝沧澜财源茂盛。
明天是沧澜开业的日子,几人都显得局促紧张。听见刘姐这番心意,江为笑笑说刘姐费心了,夜猫连连叫好活络气氛,倒好饮料几人碰杯,家常话说了几轮,玻璃杯碰了又碰,月落日升,八月十七日到了。
这天一早,李存就派人送来花篮,六个花篮里各塞一万块红包,他没法到场,图个吉利,遥祝六六大顺,江为对此没什么波澜,安稳收下红包就好。
除此之外,还有村委、夜猫爸妈以及其他几个相熟的商家送来的花篮,从青旅大门摆到酒馆,地上铺满彩带,一时间,古老的镖局气质大变,变得喜气洋洋。
夜猫拉着江为要在大门前合影,江为向来不喜拍照,但这次大概是心情不错,他很快就松口,于是兄弟俩留下和沧澜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影。
这天夜猫还叫来几个好兄弟,年轻气盛的男孩们凑到一块儿,整个开业现场变得聒噪。酒馆开业,全场酒水八五折,之前的线上预热颇有成效,旅游旺季还没过,一下午酒馆都热闹非凡。
相比酒馆,青旅要冷清些,但也并非门可罗雀。开业前江为找了一批试睡员做测评,反响不错,所以在开业第一天,沧澜就迎接到线上预定的客人,人不多,但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并没有江为预想的焦头烂额,到了晚上,他还能抽出时间去酒馆帮忙。晚上十一点,酒馆就没了客人,两个人一起收拾了下卫生,江为回到沧澜。
踏进大门,他在天井疲惫地坐下,伸手秃噜一把头发,开业前几天刚剪过,很短,有点喇手。拿起手机才看见夜猫发来的合影,第一次仔细观赏这个发型,和之前判若两人,他自认为非常丑,于是决定以后还是把头发留长。
随后他收起手机,仰头把全身重量压在椅背上,盯着头顶的串灯放空。
当初夜猫说酒馆门头太单调,提议加上一串夜灯,他当即拍板决定,还要给青旅一并装上,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年的星星集市上全是这种灯。
其实开业时间选在何芊生日,也并不是他临时起意,早在初步规划沧澜时,他就有这个意向,让沧澜和她在同一天诞生,这是他的私心。
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一方面是担心自己能否探寻到镖局的秘密,一方面是对沧澜未来的发展感到紧张期待,还有一方面是他总觉得何芊知道了开业的日子会骂他。
但今晚,计划如期实现,他只感到满足,在这两年里,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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