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厂长见场面乱成了一锅粥,身体仍然站得笔直,他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安静”。
混乱嘈杂的人群一时间稳住。
他端着往日的做派,维护着自己的沉稳人设,张嘴就是一句官腔:“对于这个决定,我也很痛心。你们的苦处我深有体会,你们的困难我感同身受,但我实在有心无力,因为这都是组织——”
一大块干涸的泥土团越过挤得透不过风的人群,咣当一声砸在周厂长熨得平整的中山装上。
周厂长还没从被泥土砸中的情况中反应过来,愣愣看着胸前,什么体统都不顾了,待到他回过神后,正要怒骂出声,不知谁的唾沫星子便冲他飞来。
“我□□二大爷的!你无力你妈!”
人群中不知道谁怒喊一声,大家像是受到了鼓舞,纷纷抡起拳头,冲最中心的周厂长那一小撮人砸去。
汪明远从棉纺厂门口的混乱抽身之后,心脏还止不住的狂跳,他惊魂未定,久久难以平复。
一方面,担心自己家教的工作还能否干得长久。
另一方面,则是惊诧于那个男人和女学生的身份。
棉纺厂是关图县数一数二的产业,汪明远在安城上学的时候也有所耳闻。
男人一身的气度表明他不是个普通人,汪明远第一次见他时就知道,只是想不到他竟然是妻子前单位的厂长。
更是没想到,那女学生竟然是他的私生女。
汪明远很确定那学生的母亲并不是男人的妻子,因为她只有一个女儿,而棉纺厂所有人都知道,周厂长的妻子生了个儿子。
震惊忧虑之后,便是止不住的羡慕。
汪明远想到周厂长低调却不菲的院子,想到男人被工人挥舞拳头之前挥斥方遒的底气。
那就是他汪明远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钱和权。
只是他汲汲营营,奔波二十多年,眼看着机会就在眼前,却阴差阳错,与所欲之物越行越远。
汪明远不愿意再多想,拍了拍方才身上不小心沾了的灰尘,顶着漫天红霞,匆匆回了家。
只是树欲静,而风偏偏不止。
自那日回家后,汪明远时不时会想到棉纺厂的事情。
**早在他心上留下一道伤痕,本来一直汩汩流血的,此刻却好像突然结了痂,总会在他怀抱着孩子,或者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一阵一阵地发痒,像生了个钩子,密密麻麻地刺挠着他的心。
但心口**的伤疤总有愈合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他再不会为它流血,更不会因为它而奇痒难耐。
因为**会被伤疤缝合进他的身体,成为和他完完全全的一部分,届时,他汪明远将彻底得偿所愿。
汪明远同以前一样,每日在关图中学、家里和女学生家三个地方来回,一切看似都没什么变化,只有汪明远知道,他心里某个地方起了巨大的变故。
变故之一,在于他对妻子的态度。
那日夕阳之下,他看着妻子压低声音哭泣,那时涌起的责任感和承诺在经历了两个月之后,率先有了动摇。
妻子和孩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景象不再让他感到满足和幸福,只是烦闷,只是看低,以至于到了厌弃的程度。
孩子尚且年幼,多数时间都是跟着母亲在一起。
之前在棉纺厂的时候,妻子既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实在忙不过来就拜托邻居家的老太太,或者对门住着专在家带孩子的年轻母亲,让两人帮她家带带孩子。
如今下了岗,没了工作,接近年关,工作也不太好找,她无奈只能带着孩子在家“闲散度日”。
可这也成了汪明远的眼中钉、肉中刺,渐渐的,他开始嫌弃妻子失去了工作,变成一个对家庭毫无用处之人,只成日用带孩子的借口,逃避家庭责任,年纪轻轻就享起了清福。
他总忍不住将妻子和那女学生作对比。
人家是什么命?人家有怎样的爹?就凭你一个父母双亡的下岗职工,也想要过上小姐一样的生活?
如果你有了她那样的命数,我又如何至于一个人扛起整个家庭,如何至于过得如此辛苦?
这些恶毒的话语在心中徘徊又徘徊,汪明远顾着自己的脸面,到底没有说出来。
可徘徊着,话就在心中转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是一把刀子,等到忍不住恶语相向的那天,就会变成一把打磨得极为锋利的刀,将双方都割得体无完肤。
那天很快来了。
很快,妻子就从汪明远身上感受到了厌弃,毕竟他偶尔从眼睛里淬出的嫌弃是如此的露骨。
男人态度上的转变有时候虽然轻微,但是足以让一个直觉向来很准的女人察觉。
她是一个行动上的强者,在察觉到汪明远态度上的转变后,她很快搞清楚了原因,当即决定自己做点小生意。
可做生意需要本钱,她虽然有些积蓄,第一次做生意也不敢全部拿出来。
偶然的机会,她听到邻居老太提起,送孙子上学的时候,看到粱梦中学后门的早餐店生意极好。
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机会,很快地在粱梦中学后街的巷子里支起了一个卖早餐的小摊。
她虽然话不多,但是温柔,看着亲近,也不坑骗学生的钱,所以没过几个星期她的摊位就成了最受欢迎的,势头甚至隐隐压过对街的早餐店。
风头过甚,就会招来嫉妒和恶意,这是经久不变的经验。
在一个飘着小雨的阴暗早晨,对面早餐店的老板娘来了。
对方穿了个布满了油渍的围裙,头发不知是被蒸汽濡湿了,抑或是卫生不太到位,总之看着不太好看,一片一片地糊在前额上。
老板娘来者不善,气势汹汹地走到摊位前。随着她的走动,她腰上一圈又一圈的赘肉上下抖动,眼睛里是浓烈到快要溢出来的疯狂和嫉妒。
围着小摊的学生见势头不妙,慌忙作鸟兽散。
汪妻察觉到她的目的,想要挡在摊子面前,阻止老板娘可能的撒泼,但她瘦弱的身板分明挡不住。
不顾她的阻拦,也不管她的哀求,老板娘三两下掀翻了她的小摊,双手一推搡,连着她人也一起翻倒在地。
对门的老板看着他婆娘速战速决的成果,背着双手隐藏在蒸腾的雾气当中,然后又满意地藏到门帘后面。
这泼妇的名声向来不佳,但他可是这一片最良善最老实的商户,这些个下作事情不让她来做,难道要他自己出面?
男人怎么能做这种丢脸的事情,自然要撺掇着女人去做,才能保全他一家之主的身份!
后巷子的早间趣事,很快就传遍了粱梦中学。
学生们没见过汪老师的妻子,可是汪明远的几个同事却是见过的。这等丢人的臊皮事情,不大书特书,怎么看汪明远那条落败走狗的笑话?
汪明远以前不是最爱向上爬,最爱出风头吗?那就叫他“声名远扬”!
于是乎,在汪明远上课的时候,下面的学生之间早已经传遍了。
这本也是一件小事,没什么丢人的地方,最多不过茶余饭后的一点笑谈。
何况,错的人是心生妒忌的早餐店老板一家,又不是他汪明远。
但是汪明远对妻子的怨气已经快要不可收拾,这次的小插曲更是让他丢尽了脸面,成为别人的笑柄,因此他更加厌弃她。
所以回到家的汪明远,终于将心中多次排练过的话语悉数倒了个干净。
他指责她懒惰,指责她贪图享乐,指责她害他更加吃苦,指责她和他一样的穷苦命却认不清自己,甚至指责她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指责她帮不到自己的丈夫……
妻子失望至极,她看着往日温文尔雅的丈夫,此刻变成一个丑恶无比的负心人,满脸扭曲,目眦欲裂,满眼嫌弃。
他的手指对着她指指点点,指着她的鼻子痛骂,扣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来诬陷她,来栽赃她,来打压她。
她不知自己犯了怎么的罪过,导致他看不到她下岗的痛苦,看不到她辛苦养育孩子的不易,看不到她今早被人搞砸一切的孤立无援。
她终于明白,是,汪明远是一个读书人,但他和自己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他不如父亲,比不上父亲的心胸宽阔,比不上父亲的沉稳负责。
他虚荣可笑,道貌岸然,自私自利。
而她更是可笑,竟然看走了眼,和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度过了这么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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