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层峦叠嶂,地势复杂,我只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孩子,永远别想逃出去。
我麻木绝望地任由他拽着我跑,半点不抵抗。
跑着跑着,我们停了下来。
寨子到了。
我抬起头,橘红色的霞光当中,他蒙着漫身风霜和灰尘,远远地站在竹林旁边。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感到一种重生的喜悦,好像他是一个天神,突然降临到我受苦受难的世界当中,要将我从苦难中解救出去。
我脚下一动就要向他走去,但我突地停下了。
踯躅之间,我突然醒悟,他不是我的天神,他也是坏人,他丢弃了我,他卖了我,他不要我,他狠心地把我扔在这无间地狱。
这时候,老妇人笑盈盈地从他身后走出来,热情地走到我身边。
她脸上是我曾经见过的慈祥,不过,经过大半年的相处,我已经对她很是了解,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
她伸出她枯树枝一般的右手,如绳索一样紧紧箍住我的手臂。她粗粝干枯的手指好像长满了倒刺,刺得我生疼。我忍不住要痛呼出声,她细长的三角眼立时死死地锁住我。
那里面是她惯常的威胁和凶狠,我看得明白。
今天好在有他在这里,不然早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那歹毒的老妇人牵着我的手臂,一直走到竹林旁边,又走到他面前。
她热情地招呼他进院子,脸上堆满微笑,故意夹着嗓子说话,给人一种随和善良的模样。
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只手像布满了倒刺的绳索,紧紧箍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覆盖在我瘦骨嶙峋的背上,仿佛五根钢钉,只要我不按照她的意思说话,没等话音落下,就要将钢钉狠狠钉进我的后背。
“他明天会来看你,到时候你给我好好说话,千万别说错话,不然什么后果你清楚。你也不要想他能带你走,他已经把你卖给我了。”
我想到了她昨天晚上对我的恐吓,也想到当初他把我的行李递给老妇人的情景。
对啊,他已经把我卖给别人了。
他不要我了。
想到这一点,我刚才见了他后萌生出的殷殷期待和希望全部都灰飞烟灭。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吗?”他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温声问我。
他的模样没怎么变化,距离上一次见他,好像就在昨天,只是他脸上的胡子更长更密了,脸色也更加黝黑。
我不知道我变化了多少,兴许是变得唯唯诺诺,变得胆小害怕……我不太能确定,因为我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我好想告诉他,我在这里过得不好,我挨了很多打,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但是我不能告诉他,因为他已经卖了我。
在我短暂的沉默中,老妇人或许是害怕我告状,突然在我后背用力掐我,她的食指和拇指使劲拧着我的皮肉,好像只要我不好好回答,她就要马上撕掉我一层皮。
背后的钝痛让我眉头一紧,我害怕更多的惩罚,赶紧回神答话:“习惯的,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吃得好,也睡得好。”
背后的力道一下子松了,看来我的回答正和她的心意。
他和那老妇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话音一停,我知道他又要走了。
我突然壮着胆子,冒着挨打的风险,猛地抬起头,满目哀求地看着他。
十分凑巧,他的视线也从对面的老妇人身上转到我这里。
我和他的目光飞快地对视了几秒,眼角的余光中,我瞥到老妇人凶狠的警告,忙不迭地又低下头。
冷淡威胁的目光随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惯常能装出来的良善。
他们短暂地做了道别,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最后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走出院子,没过几秒就消失在视野里。
我的希望也跟着消失不见,像是彻底坠落深渊,从此再也见不到一点儿光明。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角已经淌下眼泪来。
老妇人一见我的样子,立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她忍不住出声嘲笑:“他不是你爸爸吧?不然也不会卖了你,让你留在这儿给我家当下人!”
我难过得说不出半句话,我也不敢反驳。
正在这时,她儿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哒哒几步快速走下布满了苔藓的台阶,飞起身用力地踹了我几脚,边踹边骂我:“还愣着干什么?你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么,还敢给我偷懒?滚回去洗衣服!不洗完今晚又别想吃饭!”
我被他连踢带踹地扫到院子的角落,那里是我平时喂鸡的地方。
我的脑袋磕在鸡食槽上,砸得我天旋地转,两眼模糊。
我的头被砸出一个大包,鲜血沿着鸡食槽的侧面蜿蜒而下,与地上母鸡吃剩的草料混合在一起,红红绿绿,好不鲜艳。
就算是被打得两眼昏花,几乎站不起来,但我还是撑着身体,肘在石槽上站起来。我不敢多趟一会儿,慌忙收拾干净身上,也惦记着河边还没洗完的衣服。
老妇人的儿子对我指指点点,尖锐地痛骂我,他还不解气,又向我走来,好像还没打过瘾。
我站在角落,战战兢兢,等待着下一场风暴。
眼看着要向我施暴的人越来越近,他却突然化身成一道残影,像是个破烂腌臜的袋子,从我身侧被扔飞了出去。
他回来了。
不,准确地说,他一直没有走。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疯癫”的样子,像是一颗埋在地底下沉睡多年的地雷,被这家人不幸地踩中,然后炸得他们鼻青脸肿、粉身碎骨。
虽然从来没有念过书,也没有从事什么高级的工作,甚至可以说,他出卖着自己的体力,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跟他的工友们修建了一间又一间屋子,架起一座又一座桥梁,却从来没有住过,没有走过。
由此,大概可以将他归为一个社会边缘人。
但是他没有灰心丧气,没有怨天尤人,他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也是个守规矩的人。
哪怕在工地上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在一处,他们抽烟喝酒、打牌、玩女人,但他从不掺和,连骂脏话的时候也极少,更不要说这样凶狠地打人。
那天黄昏的时候,老妇人家的院子里,鲜血流淌了满地,渗入泥土地里,染红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与天上的晚霞交相辉映,连成一片。
只不过,这次,不是我的血了。
老妇人的儿子被他一脚踢飞,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晕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握紧拳头,连手指头都握得泛白,高高地扬起来,又狠狠地、胡乱地挥打到对方的脸上。
才打了几拳,他突然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刚堪堪起身站直了的我。
“乖,把眼睛闭上。”
我起初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声拳头砸到皮肉上的声音,闷闷的,感觉比我之前挨打得还厉害。
然后就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哀嚎声、祈求声、告饶声……
他只当听不到,只打得对方再次晕倒在地,一声不吭,生死不明。
他打得自己满头大汗,用衣服袖子擦拭额头上滴落下来的汗珠时,正对上我惊喜又有些疑惑的眼睛。
我实在太想看那个歹毒的王八挨打,所以我趁着他没看到我的时候,偷偷张开捂着双眼的手,在五指的间隙中看着他为了我拳拳发力、拳拳到肉。
他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乖,不看了,把眼睛闭上。”
我的眼泪顺着手指落下,吸了吸鼻子,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要……”
这时候,刚才进屋喝水的老妇人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也迟疑着走了出来。
她牵着之前被她栓到后院的狗,看见院子中间去而复返正蹲着擦汗的他,顿时涌起一阵惊慌和害怕。
接着,没等到她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就看到鸡圈旁边被打得昏过去的她的儿子。
“我的儿!”
她猛地一拍自己的圆规腿,哭嚎着奔向她的儿。
哭嚎声混合着狗叫声,响彻云霄。
那天黄昏的时候,我被他抱到高脚楼旁边的竹林里,他严肃地勒令我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否则就真的把我卖了。
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不敢再耍花样。
然后就是一浪高过一浪咣咣当当的声音。
有玻璃瓶子碎裂在地的声音,有木头断裂的声音,有鸡飞狗跳的声音,有男人的哀嚎,有女人的哭喊,还有旁人的闲言碎语……
满满当当,齐齐整整,全部从那高脚屋中传出,直冲天际。
等他后来再出来接我的时候,我回过头看,只看到曾经欺负过我的那一家人都窝窝囊囊地屈身在狭小的院子里,院子里一片狼藉,四处都被砸得七零八落。
他左手拿了我的行李,右手抱着我,像之前来这里的场景一样,只不过是去往相反的方向。
走出寨子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怀里的我。
我被他的目光震慑,以为他又不要我了,慌忙害怕地抱紧他的脖子。他的胡子一下就扎在我脸侧,扎得我生疼,但我不管,我就不放手。
“我没有要卖掉你。”他扬了扬头,将下巴放在我头顶,“工地上坏人多,环境也不好,我看你不喜欢,所以给了那老太太一笔钱,让她照顾你。没想到……”
我看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听不清楚他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只觉得无比的开心,因为我再也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那她肯定也没有给你鸡蛋吃了?”他低头问我。
“什么?我没有吃到过鸡蛋,都是她的儿子和孙子吃了。”
“那老太婆真坏,还说你吵着要吃鸡蛋,让我又给了她一笔钱。”
“嗯,她最坏了!不对,她的儿子比较坏!不对不对,他们一家人都很坏!”
他抱着我,继续往前走。
“其实……我觉得你刚才不该打小黄的,因为它是我在那里唯一的朋友。”
“谁是小黄?”
“就是刚才被她牵出来的那条大黄狗呀!”
“……嗯,你说得对,我不该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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