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我带着他给我求来的符上了高考考场。
又过了两个月,我带着我为数不多的行李,也带着他,去了安城,彻底离开了这座我居住了十几年的滨海小县城。
至于为什么放弃去沿海大城市的机会,而是选择去了安城这个西南地区的小地方,可能……可能是因为那里是他的根吧。
我四岁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到处跑,一直到我十八岁,这些年来我从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自然也不知道我从何而来。
我只知道他叫余大佑,和明朝历史上十分骁勇的抗倭名将俞大猷谐音。
俞大猷的名号在那座滨海小县城十分有名,所以从我小学一直到高中,每次班上要是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总会调侃我是抗倭名将的女儿。
我最初总觉得尴尬,最后却渐渐地学会接受他们的调侃,总归是没有坏心的。
但是现在,在他死掉之后,在他再也不能亲口告诉我他的来处的时候,我却奇迹般地知道了。
并非是我有了什么特殊际遇,突然灵光乍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而是我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
这封信被他放在衣柜最里面,用一个小小的、旧旧的木盒子锁了。
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被红布包裹着的金镯子。
那个金镯子我曾经看到过,在我十岁生日的那一年,他把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我。我那时候只喜欢各种毛茸茸的玩偶和一些花花绿绿的漫画,对他送我的金镯子非常不满意。
但是他不管,哪怕是看出了我不喜欢,仍然用一根红色的绸带绑着,放在了我的床头柜里。他一边绑绸带,一边告诉我:“你还不懂,以后长大了就会喜欢了。而且,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我给你绑上红色的带子,以后它就可以保佑你了。”
“我们?我们的老家在哪里?”我第一次听到他提起老家,不由得瞪大眼珠子,好奇地问他。
他便抿紧了嘴巴,谨慎地不说话了,以后也再也没有提到过什么家乡之类的话语。
虽然他按照家乡的习俗,将这个绑着红绸带的桌子放在了我的床头,但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好像不怎么灵,因为不出一个月,我就生了一场大病。
本来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不过买点药吃了就算了,再不济,去医院打上几针或者输液也就治好了。
但是那次,我的风寒却演变成一场凶险的事故,高烧不退,一直到了四十多度,浑身抽搐,直至被送往医院抢救。
从医院回家之后,我接着又休息了两天才彻底痊愈。
自那以后,我床头柜里的镯子就被他收了起来,我再也没见到过那个镯子,直到他死后。
我拿过那个镯子,上面还绑着当初的那根红色绸带,好像我十岁的生日就在昨天。
那封信就放在木盒子底部,被镯子压着。
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几张草稿。因为它并不是几张信笺纸,而是从我的作业本上随手撕下来的几页。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笨拙硕大,十分费力地挤在作业本的绿色线条之间。
我记得这是我初中的时候曾用过的本子,纸张很薄,质量不佳,但两毛钱一个,胜在便宜量大。
但我连一毛钱都没花过,我的所有本子都是期末考试后老师给的奖励,那时候每个学期领完成绩单的那天,我都能像个斗胜了的公鸡,高调地拿着我厚厚一沓的“战利品”回家,那些“战利品”好些都被他后来拿去写字。
说起来,从我记事起,他是不会写字的,完完全全不会。
那时候老师让带着成绩单回家,让家长在上面签字,每次要么是我找邻居家的婶婶签,要么干脆就自己歪着身子仿造。
后来等我小学读到高年级了,总觉得自己应该肩负起“扫盲”的民族责任,于是就开始教他学写字。
所幸我当初萌生了那样的责任感,不然,连这几张破旧得快要裂开的纸条也不会有。
我展开纸张后,一个我不曾了解过的他出现在我眼前。
读完信后,我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是因为他明明对我有亏欠,却装成是一个好人,陪在我身边十多年吗?
不对,他从来没有装作是个好人,也没有意图让我对他产生好感,他甚至提防我把他当做父亲,早早地、不停地警告着我。
是因为我那无辜的母亲而哭?可是我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我记不起她的样子,想不起她的名字,同样也想不起我的父亲是谁。
从我四岁离开那个诊所后,我就只依稀记得我的小名。
在诊所的时候,我多半时间都在昏睡。
睡梦中,总有一个模糊朦胧的女声唤我“小舒”,那声音时而温柔,时而充满恼怒,时而近,时而远。
距离那女声最近的一次,是她将我抱在怀中,声音满是惊慌和恐惧。
梦境里,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周围满是黑灰色的烟雾,熏得我睁不开眼,我只能听见她明明害怕却故作镇定的声音。
“小舒,你进去,听话!”
我好像是不怎么配合她,因而她的声音带着极大的恼怒和严肃。
“乖乖的,我把你放进坛子里。你千万要闭上眼睛,护住脑袋,不要害怕!很快的,很快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她说着说着,就将我往一个巨大黑暗的陶土坛子里使劲塞进去。
我仍然露在坛子外的脑袋伸直了,眼睛奋力地睁大,想要透过布满烟尘的厚重空气,将她的脸看得分明。
但我始终看不清楚,我拼尽全力地张大双眼,却看到她的脸上密密麻麻的烧伤痕迹。
黑色烟尘和血红的伤痕混在一起,滚烫的热泪和充满铁锈味道的鲜血交汇到一处。
滴答,滴答,滴答……一声声滴落在我的脸上,在四周正将我裹了满身的炽热中留下一点点冰凉,又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和我一道被她藏进坛子里的无边黑暗中。
深夜,我在诊所狭窄的小床上醒来,目光所及之处,是和梦境最后的坛子里面一样的漆黑,而梦里感受到的那抹冰凉,正从左手上输液的针头处传向我的四肢百骸。
一场梦后,我什么也没能想起来,只除了我的小名:小舒。
因此,六岁之前,所有人都叫我“小舒”,不知道我的姓氏,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舒”,但是总也没有妨碍。
不过六岁之后,情况变了,因为我到了该念小学的年纪。
他带着我去补办了身份信息。
穿着讲究的工作人员按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捏了捏鼻梁,略带疲惫地问他是哪个“舒”。他摇摇头,然后看着我。我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自然也不清楚,只能跟着摇摇头。
工作人员估计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她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后,她接着问我姓什么。
我刚张嘴要说出一个“余”字,却听他打断了我,斩钉截铁地说了个“许”。
于是工作人员握着钢笔,又几次三番地抬头看了看我,沉思一阵子后,当场给我写上了个“许姝”。
从那以后,我就有个了新的名字。
许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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