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形安眠药

沈淮棠翻看那位摄影师的名片,竟然是正规公司的员工,没想到私底下竟做这种龌龊事。

她有些不解:“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他是游客,岛上的惩罚对他不会造成太大印象,等我回去,写一封邮件给他们公司说明情况吧,看他这反应,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做了,要查肯定不少把柄,他们国家处理类似事件要严格得多。”

他微顿,又轻声说,“而且,那些照片也没必要再让更多人见到了。”

沈淮棠明白他的意思,不予置评,只将饮料喝尽,瓶子里只剩浅浅一层,她将那储存卡丢进去,彻底淹没。

离开海滩后,沈淮棠开始进行另一件每日必做的事情,即是在梦港岛上各处观光散步。

她思索着,若是能有熟悉的地方,或许能够更快唤醒她的记忆。

其实梦港岛并不大,骑着小电驴一整天就能绕岛一周,不过沈淮棠并不赶时间,只将小岛分割成数块,每日像是探险一般,只去一个地方。

既是散步,江未自告奋勇要做向导,沈淮棠欣然同意,毕竟对于这座岛屿的记忆与他息息相关。

然而江未每到一个地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指着某个角落欣然道:“这里,你也睡过。”

沈淮棠觉出不对劲来:“我怎么这也睡过,那也睡过?整个梦港岛就是我的大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江未理直气壮:“我只是在客观描述你以前随地大小睡的不良习惯。”

也就是梦港岛地方不大,且民风淳朴纯良,她这坏习惯才没有导致危险的后果。

然而她总觉得江未话里有话,配上他时不时瞟来的眼神,她似乎悟到其中关键。

沈淮棠一针见血:“江未,我到处睡觉,你得负五成责任吧?”

江未的气焰瞬时矮了半截儿,半晌才狐疑道:“……你到底恢复了多少记忆?能不能给我个准数?”

她一笑:“影响你信口胡说了?”

“我可没有胡说。”他振振有词,“这叫在可控范围内适当美化,也就是给自己套个美颜滤镜罢了,又不影响什么。”

经过这些天恢复的记忆来看,曾经的江未不仅容颜出众、性子活泛,而且内核极其稳定——

除去在书店休息与看书的时候,江未很喜欢在岛上跑来跑去。

在他看来,实在有太多事情可做,比如花漫长的时间去观察一棵树一朵花,一只小虫一条鱼,然后将观察结果整理成绘画文字记录。

他也会定期跟着大船出海观鲸,对于见过数次的鲸群,光是看一眼背鳍就能叫出名字或编号来。

对于这种事情,江未的耐心似幼童般无穷无尽,且永远兴致勃勃,根本无所谓别人对其“浪费时间”等评价。

同样的,他也完全不顾沈淮棠愿不愿意听那些“无聊的事”,每回逮着她就是一通持续而浩荡的输出。

虽然沈淮棠对江未的兴趣点无可无不可,耐心也不足,偶尔还觉得他挺聒噪,但完全没关系,她就愿意每天追在他身后,不管是安安静静还是滔滔不绝,都甘之如饴。

因为江未对她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

第一回在沙滩上,她听着江未比比叨睡着,再醒来时已过傍晚,江未早就走了。

浑厚的夕阳沉入海平面,带走光与热,夜里的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晕头晕脑地站起身来,天旋地转地往前走,一个没站稳,来了个平地摔,脑袋与胳膊正好磕在水泥地面,淋淋漓漓的血珠滴落成花,触目惊心。

不远处还有上次欺负她不成反被江未教训的坏孩子,见她狼狈,还朝她扔石子儿,喊着侮辱性的话语,大笑着跑掉。

巨大的孤独感袭来,裹挟着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跪坐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头晕的劲儿过去。

海风无声地吹起她的发丝。

妈妈。好想妈妈。

妈妈……

沈淮棠回到公寓后,处理好皮外伤,仍然是觉得昏昏沉沉,应该还是受凉了,夜里就发了烧,吃药再睡去,噩梦层层叠叠,惊醒时浑身都湿透。

这一病,足足一个多星期才见好。

而在这段时间里,沈淮棠陷落挣扎在沼泽般的梦魇中魂亡魄失,如此痛苦唯有经历过睡眠障碍的人才能理解,睡不好觉,精神煎熬好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濒临崩溃。

医生知晓沈淮棠难以入睡的情况,给她开的抗抑郁与幻觉的精神类药物中都有安定成分,让她活性降低,容易嗜睡,然而每一回她吃药后睡觉,都无一例外会做噩梦,睡眠质量极低。受此折磨的沈淮棠直到如今,才终于感同身受地理解曾经作为病人的母亲,为何总是藏药不肯吃。

沈淮棠甚至已经接受这无解的死循环。

忽然之间,她想起在沙滩上的那一觉,深深沉沉,没有做梦,简直是这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心动不如行动,她当即出门,去栖居找江未。

沈淮棠闯进书店时,江未正看书呢,抬眸吓一跳,以为见了哪个土匪。

“你这是?”江未上上下下打量她,少女本就清瘦,这会儿连脸颊都要凹进去,“夜里做超人拯救世界去了?打架打得够狠啊,脑袋都破了。”

她虚弱地摇摇头,拿了纸笔给他写明原因。

江未极为震惊,瞳仁颤动,表情都变化三个层级:“就是上次在沙滩边见到我那天?”

他看向她的眼神似是在看玻璃娃娃,透明易碎,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在他的概念里,她已近成年,这么大个人哪里需要操心?既然能选择在外面睡觉,自然心里有数,而且沙滩上阳光照射时间久,那么多人都在沙滩上睡觉呢,问题不大。

这会儿,他甚至都有些后悔了,若他当时没有将她丢下不管,而是叫醒她,指不定就不用受着生病一个星期的罪了。

沈淮棠却还在刷刷写字,然后将本子推至他面前:“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睡好了,能不能再对我讲讲话,就像那天在沙滩上一样。”

江未先是一愣,而后觉得好气又好笑,感情把他当睡前故事机器了呗。

但是也没辙,正好卡在他仍有点点愧疚的状态里,于是爽快点了头。

他让她进里屋的沙发上躺着,抱着柔软的抱枕,他拖了把木椅子坐在旁边,然后开始给她科普植物科学。

十分钟后,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显然已经陷入沉睡。

江未看着她无害的睡颜,心情十分复杂,摇摇头:“……竟然真睡着了。”

至此,江未在沈淮棠心目中的地位,连升数个等级。

在褪去对那层漂亮皮囊的惊艳后,沈淮棠再次发现他的特殊之处——江未浑身散发着疏散安稳的气息,让神经紧绷夜夜难入眠的她痴迷不已,和他在一起时,她感觉时时刻刻焦灼不已高速运转的脑袋竟然能有片刻的放空与停滞。

那种感觉类似于饮酒至微醺,咕噜噜冒着泡泡,正是最舒服放松最好入眠的时刻。

——现在的他,就是一颗巨大的人形安眠药。

什么浪漫的一见钟情,在这种攸关生死的睡觉大事面前,都得往后排一排。

这样就很好,沈淮棠终于能睡个好觉,而江未好为人师的屁话也有了个去处。

一来二去,她也认识了传闻中的达拉斯。

相比于瘦削的她,红头发红胡子的达拉斯简直是个庞然大物,健硕得像一座山。

然而他却有一颗极为细腻的心,木工活儿做得相当精巧,而且非常喜欢散文诗歌,闲下来的时候,就要捧着诗集朗诵。很有猛虎嗅蔷薇的意味。

最近他爱不释手的一本书,是纪伯伦的《沙与沫》。

他对着夕阳念道:“仅仅在昨天,我认为我自己只是一个碎片,无韵律地在生命的穹苍中颤抖。现在我知道我就是那穹苍,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

栖居的两位男士,一个赛一个的嘴碎。

沈淮棠听得耳朵起茧,但在相处中,也逐渐更了解江未,自觉他与初见时画中仙的形象相去甚远。有一回,江未给她讲起栖居的历史。

当年,江未的祖母游历到梦港岛,十分喜欢这里的自然环境,以及慢悠悠的生活节奏,于是停留在此,开了一家书店,放上许多她收藏半生的书籍画作等艺术品。

书店的名为栖居。

她一生漂泊,这算是最后停泊的港湾。

在两年前,祖母因病去世,江未按照她的遗愿,将骨灰洒进大海,好让她能继续周游列国。

而书店他没有卖,反而觉得很有纪念意义,便将其改造,里外都重新装修过,也进了许多新书,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有意思的类别。后来随着梦港岛游客渐多,达拉斯的木雕也卖得不错。

沈淮棠反观自己,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以后,她完全无法在家中久呆,江未能做到这地步,于她而言已是壮举。

当然,痛苦无法比较,并没有孰优孰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

只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如此率真烂漫的江未竟然是个理科生——倒不是说理科生不能率真烂漫,而是江未本人的气质被奶奶熏陶得举手投足都带着恣肆自由的风,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他也该走上艺术的道路,就像别人透过沈如风的成就去看她一样。

“你以为我是学艺术的吗?哎呀,我要想考当然能考上了。”

他笑得很臭屁,连鼻子都皱起来,“可是自然科学也很有意思,哪怕叶公好龙,也有叶公好龙的乐趣,在学校泡实验室泡多了,假期上岛,当然要到处玩玩。”

他拈起一朵海棠,那是专门从岛外给沈淮棠带回来的花朵,为了保持新鲜而浸透水分,哪怕隔了一天,花朵也开得正好,红艳艳的十分鲜亮。

“你看,仅仅是一枝花朵,我们能够用两只眼睛透过它,看到不同的世界。”

沈淮棠垂眸,目光落在柔软的花瓣上。

“左眼看到的,是‘海棠经雨胭脂透’。”他修长的手指轻微一动,细梗旋转,露出花朵的另一面来,“右眼看到的,是花瓣吸收雨水后,细胞液泡膨胀,色素分散,使得其看起来更加饱满鲜艳,甚至能暂时展现出透明的特性。”

多数时候,沈淮棠只是一个沉默的听众。

然而时间久了,她也会被勾起兴致,觉出不少曾经视而不见的意趣。

在此之前,受限于她原来的环境与时代,听得更多的是“实用价值”、“就业前景”以及“钱途重要”,热门的专业多是金融法学医学计算机……江未的言行却带给她新的思考,也有“原来还可以这样”的感叹。

以及她重新体会到幼年时期对花鸟鱼虫单纯的好奇心,愿意同江未一起,专一沉浸地等待夜晚的昙花一现。

——也就是在这时,她想起达拉斯念的诗句。

“我就是那苍穹,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

……那些陆离斑驳的碎片,在她的眼中,逐渐拼凑出完整的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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