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醒来后的第二日,嘉穗就做好了选择。
她要悄悄地活着,离皇宫和京城远远的,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回来,杜绝重蹈上一世命运的可能。
她罗列了几种能永远离开京城的办法,其中最稳妥的,就是听从家中的安排嫁人。
只要离开京城,去往外州,天大地大,她便可以只做南嘉穗。
所以她默许了南家替她相看议亲,配合着去了解裴元悯,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唯独,南少溪这里出了点例外。
腕骨传来潮湿的痛意,嘉穗的眼底蓄起一层薄泪,她轻轻抽动鼻尖,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砸在南少溪宽大的手背上。
“哥哥是在怪我吗?”
嘉穗哽咽道:“我不通水性,哥哥把我一个人放在礁石上,涨潮的水越来越高,我从来没有来过海边,我哪里知道深浅?我只是害怕,所以才想跳下去跑上岸,没想到脚下的泥沙吃重,摔了一跤,被带到了水里……”
“哥哥不问我害不害怕,夜里会不会做噩梦,反而质问我为什么贪玩下水,是我不认得哥哥了吗,为什么你现在变得如此陌生?”
她素来眼泪多,说哭就哭。
姜献曾嘲笑她像蚌肉,嫩生生的,稍一挤压就能吐出大股大股的水液,能打湿两个人从里到外的衣服。
换了具身体,也不例外。
温热的泪水湿哒哒的流入南少溪的指弯,南少溪像被烫手般放开嘉穗,皱眉别开脸,不去看少女被泪水糊满的脸,“都是半个大人了,怎么哭成这样?真丑。”
南少溪无奈,心中已放下怀疑。
嘉穗长这么大第一次出京城,对一切都怯生生的,别说是她,就连他第一次见到海都害怕,湛蓝无垠,犹如深渊。
何况嘉穗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他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条干净的绢布,男人不用这个南少溪他弱冠后连汗巾都不怎么用了,就抽出嘉穗衣襟上别的手帕,用力蒙住她的脸,狠狠一擦。
“好了,是我错了,不许再哭了。”
嘉穗差点尖叫。
她打掉南少溪的手,既庆幸南少溪好像信了她的话,又悲痛南少溪居然说她丑。
她自十四岁长开,被人说过风华绝代,倾城国色,从未被用过丑字描述,南少溪一定是患有眼疾。
不是眼疾,也是心疾。
“你诬陷我,还不允许我哭了吗,是哥哥就可以这么霸道了?”嘉穗抽噎着,脸上的胭脂被泪晕开,耳朵尖粉的要滴血,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可爱。
南少溪明知她有七成是装的,却骂不出来,眼前的人是他的妹妹,又受了委屈,这委屈还是他让她受的。
他尴尬抬起手掌,在嘉穗的背上拍了拍,“……哥哥以后不会再这样说你了,也不会再让你身处险境,好吗?”
嘉穗的眼泪慢慢止住。
她抓过南少溪的手,用他质地柔软的衣袖,小心翼翼擦掉混着眼泪的胭脂,仰起头,“真的吗?”
南少溪:“……”
他轻轻抽气,把被嘉穗弄脏的衣袖攥进手里,挤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当然是真的,穗穗,我可是你的哥哥,长兄如父。”
“你不如父亲太多了!”嘉穗嘀咕。
南少溪来不及翻脸,她就像扇动翅膀的雀鸟扑进他怀里,两只手绕到南少溪身后,够不到他的后背,就抓住他束腰的蹀躞,可怜巴巴的,“你也不要生气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家中已经在为我相看那位姓裴的公子,等我嫁了人,留在平州,日后和哥哥再难见面,到时哥哥就算想训我也训不到了。”
听着嘉穗的话,南少溪抿唇,一言不发。
他轻拍嘉穗的动作,慢慢变成抚摸她的后颈,喉结轻动,“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何况我哪儿去不了?就算你嫁了人,几道府门也拦不住我,我想见你,不过快马加鞭的事。”
“倒是那姓裴的……你喜欢?”
嘉穗一心一意想留在平州,喜不喜欢,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喜欢的。”
“哼。”
南少溪扯扯嘴角,抚了抚嘉穗鬓边碎发,帮她用手指梳到耳后,“才看了一次,就喜欢了?他想娶你可没那么容易,祖母答应了还有父亲,父亲答应了还有我,别高兴的太早。”
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妹就要嫁人,做兄长的心里难免吃味。
轻叹一声,南少溪拉开嘉穗,“不是累了吗,回房休息吧,日后和裴三再见面,切记不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身边的女使嬷嬷通通带上,不能让那姓裴的占了便宜……”
南少溪皱眉教育,嘉穗听得头晕,捂住耳朵噔噔噔往屋里跑,身后裙尾扬起一道柔软的虹霓。
“知道啦!”
她跑得倒快,眨眼没了影,让人担心会不会被石头绊了脚,被野玫瑰刮烂身上的衣裙,可他终不能担心嘉穗一辈子,她也要学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南少溪只好站在原地,看着嘉穗消失的地方,心脏悬沉,如泊海之舟。
东苑。
檀香阵阵,催人心静。
南少溪脚步微顿,弯腰拾起地上断裂的刀片,端详上面参差不齐的缺口。
他用布帛包起刀片,走到书案前,放下腰间的长剑行礼。
这已经第十六把刀,用废的木料更不知多少。
世上最上乘的楠木,被做成乌沉沉的牌位,在姜献掌中握出温度,尚未雕完字迹的最后一笔,就被掷落在地。
南少溪依稀能辨认出牌位上的字。
吾妻……小穗。
字字力道深刻。
牌位上精雕细琢的花纹和字迹,足以看出握刀之人的心血。
玉芙夫人无姓,她不是皇室中人,只留下穗穗这个小名。
嘉穗的名字,也包含了一个穗字。
一个是妖妃,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
南少溪不愿让妹妹沾染了妖妃的气息,皱了皱眉,挪开视线,看向上首刻字的人:“刀凿无眼,陛下仔细伤了手。”
袅袅紫烟熏满昏沉的内室,姜献一手捧着小小的牌位,一手握刀,神情平静,他的双眼垂视黑暗处,令人看不清神色。
修长的指尖抚过字迹,停留在牌位空空的右上角,姜献锋利的眉骨往上抬了抬,慵懒垂询的语气,“这儿空了些,她素来爱漂亮,不若在这儿也雕上一朵芙蓉?”
南少溪不敢直视他手中牌位,“全凭陛下心意。”
姜献淡淡的,“她喜欢才好。”
他起身走下台阶,面容昳丽非常,背在身后的手,却自指节到掌心,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血痂,有的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都是雕刻牌位伤着的。
大夫替他抹药抱扎,又再三叮嘱伤口不可沾水,他嫌白纱碍手,私自拆了,血涌出来,打湿伤口。
不可沾水……沾血总是无妨的吧?
姜献低头指腹对捏,摸索粗砺的血痂。
“听闻妻子早逝,牌位应当由丈夫亲手来刻,我连牌位都刻不好,可见算不得一个好丈夫,不知她九泉之下,是否会笑话我?”
这已经是妖妃过世的第三年,在外皇帝对玉芙绝口不提,只有亲近的侍者知道,皇帝白日和常人无异,夜里却枕着她的旧衣入眠。
不久前姜献遇刺,醒来后忽然同意将玉芙夫人的尸骨葬去她最想去的平州,借养伤的名义,微服来到平州。
南少溪当他心结已解,找了三四处风水宝地,都被姜献一一驳了。
事到如今,他也捉摸不透姜献的意思。
“愁眉苦脸,京中有事?”姜献淡淡出声,南少溪进来时眉头紧锁,瞒不过他的眼睛。
南少溪摇头,“是臣妹年岁见长,家中已经在为她相看夫婿,但这丫头年纪小,臣难免有些担心。”
顿了顿,他道:“臣有一事想求陛下。”
姜献颔首,“说。”
南少溪道:“等臣妹的婚事议定,届时希望皇上能亲自赐婚,家妹性情单纯,我做兄长的担心她在夫家受欺负,若有皇上旨意,对方有了忌惮,不怕她嫁过去受委屈。”
“性情单纯。”
姜献黑漆漆的视线垂下来,挑眉,“你说是你那自己投水的疯妹妹?”
姜献记得那日在海边,南少溪的亲妹妹是如何渡向海中的。
南少溪忠君护主,清肃刚直,他的妹妹却乖张荒唐,如果她不是南少溪的妹妹,姜献不会出手。
将她救起时,南嘉穗失去焦距的眼中还汪着水汽,她纤弱单薄的身体随咳嗽剧烈抽搐,美丽的裙摆包裹修长白皙的双腿,明明快死了,还是一副倔强又甘之如饴的样子。
他发梢间的水落在南嘉穗苍白的脸颊上,姜献松开手,想起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同样的神情。
小穗。
他那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南少溪对他的妹妹还真是宽容仁慈。
如果投水的人是他的小穗,姜献做不到那么冷静,他会擦干小穗的身体,替她换上干爽的衣服,灌姜汤,熏暖炉,等她徐徐转醒,他会慢条斯理的掐住她的脖子,亲手为她戴上玉枷。
她那么喜欢水,那就带她去水边做,做到她看见水就害怕,做到她求他带她回宫好了。
他有一万种和小穗共白头的打算和办法,可小穗死了。
姜献觉得头疼。
小穗死了,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这世上的妹妹总是有让兄长头疼和束手无策的本事,他的小穗也不例外。
他的小穗,是其中最狡猾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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