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宋瑜微换上一身湖蓝色常服,衣料素净,比往日更显清雅。他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转头对候在门外的范公温声道:“我去去就回,你在院里等着便是,不用跟来。”范公虽有担忧,却也知晓主子的心思,只能点头应下。宋瑜微没带任何内侍,只身一人,循着李公公先前指点的方向,往寺庙后山的“般若林”走去。
通往后山的路,比他预想中还要僻静。青石板路顺着山势蜿蜒向上,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苔,走起来需格外留意。路的两侧是连片的高大竹林,枝叶繁茂得遮天蔽日,将午后的日光筛成一缕缕破碎的金线,零零星星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映着枯叶与新草,倒添了几分幽深。
风穿过竹梢,卷起“沙沙”的轻响,时而急促时而低缓,像有人在暗处低声絮语,又像枝叶间藏着无人知晓的密谈。空气里满是雨后竹笋的鲜嫩气息,混着湿润泥土的腥甜,本该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可宋瑜微的心头,却像压着一层薄薄的雾,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随着脚步不断向前,反倒越来越沉。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太后特意邀他来这僻静后山,绝非一次寻常的赏花,那看似温和的邀约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用意,还得走一步看一步。
正行至一处岔路口,青石板路一分为二,一侧通往密林深处,一侧隐约可见远处的亭角,他刚要辨认方向,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又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踩着落叶在赶路。
转头望去,只见一名穿浅绿色宫装的小宫女,怀里紧紧抱着件用杏色锦布裹着的披风,一手提着裙摆,发丝微微散乱,正有些气喘吁吁地从另一条窄小的土路赶过来。见着宋瑜微,她像是被吓了一跳,脚步猛地顿住,连忙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带着几分怯意:“奴、奴婢见过贤君。”
宋瑜微目光扫过她的衣饰,很快认了出来——这是此番礼佛之行,一直跟随在良妃身边的宫女之一。
“何事如此慌张?”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只静静看着她。
那宫女始终垂着头,指尖攥着锦布的边角,声音细得像蚊蚋:“回、回贤君的话,方才太后与各位娘娘在前面的凉亭赏花,山里风忽然大了些,我家娘娘觉得身上单薄,便命奴婢回、回暂住的院子取件披风。奴婢怕娘娘等急了着凉,这才、这才走得急了些,冲撞了贤君,还望贤君恕罪。”
宋瑜微目光落在她身上,静静端详了片刻,小宫女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说话时气息不稳,连鬓边的碎发都被汗湿贴在脸颊上,那副急慌慌的模样,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便要抬步继续向前走。
谁知他刚动脚,身后的小宫女却又怯生生地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祈求,声音压得更低了:“贤君……奴婢、奴婢是头一回来这后山,对路上的岔路实在不熟,方才找路时还险些走偏了。您看……可否斗胆跟在贤君身后,与您一同往凉亭去?有主子在,奴婢也能少些慌乱,免得误了给娘娘送披风的时辰……”说着,她还悄悄抬眼望了宋瑜微一下,眼神里满是期盼与不安。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讲清了想同行的缘由,姿态又放得极低,满眼惶恐的模样,任谁听了都挑不出半分错处,更难将“拒绝”二字说出口。
宋瑜微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蜷了蜷。心里那份挥之不去的疑虑,本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此刻被这番话一搅,又泛了上来。良妃既派她来取披风,怎会不告知路径?可再看眼前的小宫女,始终垂着头,肩膀微微瑟缩,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发颤的惶恐,倒真像是怕极了独自走这山路。
终究,他还是心软了,似乎没必要驳回这样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宋瑜微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已是默许的意思。
“谢贤君恩典!”小宫女的声音里瞬间透出如释重负的欣喜,连带着垂着的脑袋都微微抬了抬,又连忙按捺住,恭恭敬敬地应了声。
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隔着数步的距离,继续往林中深处去。前方的路愈发湿滑难行,青石板上覆着的厚厚青苔,像一层滑腻的绿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脚下却总泛着虚浮的不稳。空气里的水汽也更重了,混着泥土的腥气与不知名野花的幽微香气,黏在皮肤上,竟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发闷。
又过了一阵,一阵潺潺的水声顺着风飘进耳中,打破了林间的寂静。循声望去,一座无名的小石桥横跨在溪流之上,桥身爬满了深绿的青苔,似罕有人行至。桥面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更是光秃秃的,连半根护栏都没有,往下便是潺潺流动的溪水,桥身虽是不高,看着也有些忐忑。
宋瑜微目光扫过那湿滑的桥面,眉心微微一蹙,却也别无他路,便放缓脚步,几乎是盯着脚下的青苔,一步一顿地,小心翼翼挪了过去。
双脚刚踏上对岸的实地,鞋底触到干燥些的泥土,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
身后突然炸起一声凄厉的惊呼,那声音尖得变了调,直直刺破了林间的静谧:“啊——!”
宋瑜微心头一紧,猛地回头。只见那小宫女刚走到桥中央,正是青苔最厚、最滑的地方,不知是脚下一滑,还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整个身子瞬间失去了平衡,双臂胡乱挥舞着,伴随着一声尖叫,直直朝着桥外的溪流摔了下去!那溪水看着不算深,可水流湍急,若是真摔进去,呛水不说,单是溪底的碎石,也足够让人受伤。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宋瑜微根本来不及多想,救人的念头几乎是本能般窜上心头。他下意识往前扑出一大步,指尖堪堪够到那宫女下坠时胡乱挥舞的手腕,随即死死攥紧。
“抓紧!”他喉间挤出一声暴喝,双臂绷紧,拼尽全力想将人往桥上拉。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宫女脸上的惊恐骤然褪去——她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那眼神锐利得根本不像个怯懦的小宫女。
她非但没有顺着力道向上攀,反而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用一种近乎自毁的蛮力,将全身重量狠狠往下坠!与此同时,她另一只空着的手如毒蛇吐信般,闪电般探过来,死死揪住了宋瑜微胸前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一股无法抗拒的拖拽力瞬间传来!宋瑜微脚下本就不稳,被这突如其来的猛拽一带,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栽倒,连同那宫女一起,重重滚落到桥下溪水边的软草地上。
后背重重砸在草地上时,宋瑜微只觉得一阵钝痛顺着脊椎蔓延开来,后脑勺也磕得发懵,眼前瞬间晃过一片金星。他下意识想撑着地面坐起来,却发现那宫女依旧死死攥着他的衣襟,整个人像藤蔓缠树般,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力道将他紧紧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呼吸灼热得反常。
“你……”宋瑜微喉间发紧,刚想开口质问,却被后背的痛感呛得闷咳了一声。
还没等他理清思绪,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惊呼声,夹杂着女子的低叫与呵斥。宋瑜微猛地抬头,竟看见石桥边正站着一群人——太后被宫女搀扶着,面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良妃站在一旁,手捏着绢帕,脸上满是“惊慌失措”;还有几位随行的嫔妃与太监,都齐刷刷地朝下望着,眼神里藏着各异的神色。
宋瑜微见状,心头一沉,终于明白过来,方才那“失足”与“纠缠”,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设计好的局。
果不其然,桥上立刻传来良妃那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呼声,尖锐得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哎呀!这、这成何体统啊!”
她慌忙用手中的绢帕死死捂住嘴,一双平日里含着柔波的美目,此刻瞪得滚圆,眼底满是“震惊”与“嫌恶”,仿佛真见了世间最不堪的景象。话音未落,她又急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痛心”:“贤君!您、您怎么能如此!这光天化日、佛门清净之地,您怎能和宫女纠缠在一起,行此苟且之事啊?!”
这话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桥上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连搀扶着太后的宫女,都悄悄抬眼往桥下望,眼神里满是探究。
而宋瑜微身旁的小宫女,像是被良妃这声厉喝彻底吓破了胆。她猛地从宋瑜微身侧挣脱开,手指在草地上抓出几道浅浅的印子,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了几步,随即“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湿润的泥土,连半分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她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又撕心裂肺,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屈辱,连辩解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副柔弱无措、哀戚欲绝的模样,落在桥上众人眼里,哪里还需要多言?分明就是“受了欺凌、无颜见人”的铁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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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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