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8、

腊梅簌簌落雪中,墨绿束带悬在枯枝上随风轻晃,梅香清冽,天地空茫。

他闭上眼,踮脚去够那截枝桠,只差一步,从此无牵无挂,纵成孤魂野鬼,犹是不悔。

忽而身后积雪碎裂之声响起,紧随而来的是声挟着寒风而来的厉喝:“住手!”

这一声犹如雷霆炸响,惊得枝头的积雪簌簌而落,他仓皇回头,皇帝的身姿正撞入眼中——少年天子披着玄狐大氅立在梅林入口,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霜。

方墨疾步上前,解开了束带,捧在手中,又似有意与他擦着肩过,将束带递给皇帝。

他如梦初醒,匆匆跪倒在雪地里。

皇帝接过束带,甩手丢在他跟前,冷笑:“朕赐你之物,是这般用途?”

他无言以对,唯有垂眸不语。

难不成要辩白手头并无趁手之物,独此顺手可用?

皇帝见他不答,又一声笑:“你胆子还真不小,朕见你不惜冲撞淑妃也要上御花园赏梅,还当你钟意梅花,特将你迁至明月殿,你倒懂得谢恩,就在这殿外梅林寻死觅活……怎的?是要为这难得的清幽之地添几分阴气吗?”

这话刺得他无从应对,却也让他暗自思忖:皇帝为何突然驾临?贵妃浩荡来明月殿,连淑妃都能闻讯赶到,皇帝听到风声毫不为奇,可为何偏偏来得如此迅疾……

不及细想,皇帝的语气里已然添了几分不耐:“起来说话!”

他只好起身,依然低着头,皇帝又道:“抬头。”

怔了怔,他忍下苦笑:“回陛下,微臣……如今的样子不堪入目——”

话未说尽,少年已然大步到他跟前,伸手托起他的下颌,他被迫迎上那对幽深的凤目。

皇帝眼眸里黑云压城,沉重森冷,他却在惊鸿一瞥中,察觉那乌云缝隙内,似有一丝微光掠过,他心头猛跳,敛眸不敢再作窥探。

他怕是失心疯了,竟从皇帝眼中看出一点怜惜。

皇帝瞳仁微缩,松开了手,唇角勾着冷,笑道:“昨夜爱君承恩时可是一声不吭,朕还当你多能忍,不想今天你就要投寰自尽,看来非是你能忍,是朕太过怜香惜玉了。”

昨夜之事被皇帝当众说出,他只觉得脸颊一阵滚烫,幸而如今这张血肉模糊的脸遮住了窘态,无人能看出他的异状。

“罢了,留待下回……”皇帝的指尖又一次滑上了他破裂渗血的唇,左右摩挲着,轻如落雪,柔似飞絮,“你明月殿的人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主子送死?真不怕朕转头就让他们去陪葬?”

他悚然一惊,虽说已知范公背后另有依杖,但皇帝若一意孤行,谁又会真的为宫中两个蝼蚁触怒龙颜?如此一念,他不禁背后骤生了一层薄汗,想要开口,皇帝却已然沉了声道:“朕还不至于为今日这点事追责,求饶的话你先省着。你记着,你若真在乎你身边人,就惜命一些,这后宫里是冤魂无数,你可见谁的命被勾走过?”

“陛下……”他垂眼见皇帝的手指上沾上一抹刺目的红,耳中又听到这番平静无波的话语,不由心神一阵恍惚。

虽贵为天子,分明尚未完全脱去少年的青涩,若他所知无差,皇帝当是较他还要年轻几岁,然而举止老成,言辞之间更是透着一股饱经沧桑的沉稳。他心头微震,或许适才皇帝眼底的那一抹微光,话语之中那隐约透出的隐忍克制,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雪花再次飘下,点缀在皇帝的玄狐大氅上,皇帝沉默片刻,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忽地转身,袍角扬起,再次开口时,声音冰冷、低沉却清晰:“朕未许你死,你便自当惜命,可听明白了?”

他心头一震,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眉目如画,那张年轻的脸在雪光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宛若冰雕玉琢,却透着一股凌厉的寒意。他怔了怔,忙跪下应道:“微臣遵旨。”

皇帝却不再理会他,走了几步,见范公和小安子早已闻讯出来,跪倒在旁,又顿住了脚步,至两人跟前,冷声道:“看好你们的主子,他若再出差池,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有谁能保?”

他听得心中又是猛然一惊,可皇帝却再未回头,径直出了梅林,匆匆离去。

方墨却留了下来,待皇帝身影消逝,上前将他扶起,声沉如井:“陛下适才已让奴宣了太医,奴随君侍回殿内等候吧。”

他点点头,心中却在反复咀嚼皇帝刚才的话,他思来想去,始终忐忑难安,忍不住对方墨道:“方公公,今日之事……微臣与淑妃娘娘绝无私情,若有人借机生事……”

“君侍,”方墨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语,“陛下已表明不为今日之事追责,君无戏言,但请宽心。”

他被方墨扶回明月殿时,殿内的寒气还未散尽,唯有炭盆里几点微弱的火光映得四壁昏黄。他靠在榻边,血迹斑驳的脸隐隐作痛,心中却仍回荡着皇帝那句“朕未许你死”。范公颤巍巍地端来一盏热水,小安子则跪在一旁,低声抽泣,瘦小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不多时,太医匆匆赶至,是个年近半百的老者,须发灰白,背微驼。他一进殿便朝方墨行了个礼,随即打开药箱,取出纱布与药膏,低头为宋瑜微清理伤口。太医的手法轻而稳,可每当纱布触及破裂的嘴角,他仍忍不住轻吸一口气。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太医的目光,只觉那沉默中似藏着探究。

“君侍伤得不轻,幸而未伤及筋骨。”太医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平静,“微臣开副药,内服外敷,三五日便可痊愈。只是……”他顿了顿,瞥了方墨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他心头一紧,低声道:“只是什么?”

太医迟疑片刻,方道:“只是君侍近日气色虚弱,似有郁结于心,若不宽解,恐伤及根本。”

他闻言苦笑,郁结于心?自入宫以来,他日日如履薄冰,今日若非皇帝及时赶到,他早已是一缕亡魂。宽解二字,说来容易,又谈何做到?他沉默片刻,指了指小安子,试探着问太医道:“不知太医可否为这孩子看看,他前段日子风邪病倒,身子弱,又刚受了伤,我怕他撑不住。”

话音落,他不由抬头看了眼方墨,方墨微微颔首。

太医微微一怔,目光转向小安子,点头示意他起身过来,仔细察看气色,边搭脉,边问身上可有哪里疼痛不适,小安子只敛着泪,低声答道:“奴才没有不适。”

他微一皱眉,正欲开口,太医已让小安子撩起衣衫,查看胸前。那里赫然有一块青紫的淤痕,约莫拳头大小,边缘泛着暗红,显然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留下的痕迹。小安子被按住时猛地一颤,咬紧牙关,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没吭一声。

他只觉心头酸楚,一时哽咽难言,欲说的话尽数堵在喉间。

须臾,太医转向他道:“这小内侍气血两虚,又受了胸口重击,淤血未散,若不调养,恐有大患。微臣开一剂温补散瘀的药,须得好好养着。”他写下两张药方,递给范公,转身开始收拾药箱。

他低声谢过太医,看向脸色惨白的小安子,柔声道:“日后听太医的话,好好养着。”

方墨闻言微微眯眼,却未接话,只向太医道:“此处事了,奴送一送太医。药方给奴,奴让人从御药房送药过来。”

太医忙施礼:“不敢劳动公公。”

他自也起身将两人送出殿外,方墨临去前,回头看他,意味深长地道:“君侍好生歇息,莫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

这话让他心头微凛,目送诸人离开后,他沉吟着返回殿内。

再次咀嚼方墨话中之意,不禁又想起皇帝刚刚那句话来,那其中似乎并无一贯的戏谑、嘲弄,也收了轻鄙的锋芒,只是君心难测,他无法妄断其中深意。

“那句语焉不详的‘留待下回’,却在寒风习习中勾起他一阵因羞窘而生的燥热,他轻叹口气,无论如何,至少今日之事不牵扯上淑妃。

范公与小安子见他回来,自是关切地迎上前,他重新靠在榻上,微敛双眸,向小安子道:“你先回屋中休息,过会儿药送来了,我再喊你。”

小安子头一低应了声“是”,两步三回头地离开。

他这才看向范公,还未开口,范公便已道:“主子,您是想问谁让老奴伺候您?”

“是,”他抿了抿唇,“范公不答也是无妨,忠心不二用,只是……也请范公莫要再唤臣‘主子’了,臣担当不起。”

范公静默良久,方一声轻叹:“主子刚才也听到了,圣上那话,是对老奴的警告,敲山震虎——主子可知,这前朝后宫之中,真正的虎,又有几人?”

这问话倒是难住了他,他对天子堂前帷后的隐秘所知甚少,沉吟片刻,试探着反问:“贵妃娘娘?”

范公笑了笑,却未直言,道:“主子,今日之事,圣上是有心护着,却也只能点到为止,主子若悟透,便知其中分寸。老奴身受皇恩,有些事不得不为,但如今既是服侍了君侍,那您便是老奴的主子。”

他闻言垂眸,半晌才有些怅然道:“范公,我并未将你与小安子视作奴婢,可惜我在这宫中不过随时倾覆的一叶孤舟,自顾不暇,怕是难以庇护你们。”

“君侍,”范公又道,“老奴说了,这后宫之中,谁人不受苦?各有命数,君侍何苦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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