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已至。
盐铁署中好几株名贵的琼树被砸得颤颤巍巍。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虽风雨敲打,余韵仍不减。
京中那件血案就如同这雨,湿漉漉、沉甸甸地压下来。薛兰笑只听到点风声,什么详细的都打听不出来。
薛兰笑放下账册,咳了一声。
“大人,衙署外有人求见,称是您的故人。”
薛兰笑秀丽的眉峰一蹙,心头那点模糊的不安凝聚起来,他在扬州新官上任、根基未稳,哪个旧故会贸然前来?还在这敏感的风口浪尖?
“请至前厅,本使随后就到。”
从此处到前厅只隔了几个回廊,薛兰笑就没备伞,他套了件外袍理了理头发又洗了把脸,才步入这被雨水搅得迷蒙的天地。
穿过雨幕,薛兰笑抖了抖湿得厉害的衣摆。然后他的目光从下至上,越过门槛,定住了。
厅中那人只身立于滂沱之间,一身质料上乘的青衫被雨水彻底浸透,颜色沉得发乌。几片被雨水打落的琼花贴在他的肩头,他微微低着头,脸色苍白,白得刺眼。
水珠顺着脸庞、发梢滴落。
是季言之。
薛兰笑的心在看清了那张脸时猛得坠入深渊,京中遇刺的是哪位重臣,能让季言之如此失魂落魄、奔赴扬州千里寻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前厅只剩下穿堂而过的风声和雨水拍打花叶的沙沙声。
“兰笑,我父亲死了。”季言之开口了。
尽管薛兰笑心中早有猜测,可当他真的从季言之口中听到这句话,那份冲击力依旧让他头晕目眩。
他张了张嘴,想道一句“节哀”,却无从说起。
季言之并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凶手是安国公府的死士,曾在春猎上同影卫统领出手的那二人。”他顿了顿,气息微弱,带着喘息,却字字如刀:“兰笑,这件事,同你有关系么?”
这次薛兰笑是彻底要晕了,那两个死士就是他给父亲寻来的,是为了在春猎上找那影卫的麻烦。
后来他听说其中一个被挑断了手筋,父亲便将他们赶出府了。如果是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将满腔仇恨转嫁到了皇帝身上,也说得过去。
可是为什么偏偏出事的是吏部尚书?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蓄意蛊惑挑拨?季春生死了,自己与吏部的这条关系就断了,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让薛兰笑恨得牙痒痒。
这个该死的幕后之人。好毒的计!一石数鸟!又折了皇帝臂膀,又让皇帝疑心京中影卫护力,还让自己同季言之有了嫌隙。
季言之……对,现在当务之急是自己同季言之的情谊。
季言之要的是“关系”。他若说“没关系”?死士确是他找的,这条线一查便知,抵赖只会显得他更加卑劣无耻。他若说“有关系”?那更是万劫不复,他若再提安国公对影卫的图谋,惹了父亲大怒事小,惹了陛下震怒就完了。
更遑论,那背后挑拨嫁祸之人,手段如此狠辣隐秘,他已隐约有些猜测,若真是他,那便更不能说了。一旦坦白,他精心维持的形象,他与季言之之间那段本就建立在算计之上的“友谊”,便会彻底暴露在阳光下,被撕得粉碎。
更重要的是,此刻的季言之能冷静地听完这一切复杂的政治纠葛吗?他会相信自己吗?还是会认为,这只是他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
薛兰笑权衡利弊,最终,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
他定了定神,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震惊,道:“死士?我好像是有些印象,但言之你知道,我在国公府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伯父遇害一事我确实不知内情,望你节哀。”
这便是他的选择,装疯卖傻,避重就轻。
所有的悲恸,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仿佛都随着这装傻充愣的话飘远了。季言之的肩膀,那曾被几片琼花短暂停留的地方,塌了下去。
他来扬州之前,心中其实还存着一丝侥幸。他不愿相信那个与自己笑谈诗书饮酒作乐的朋友,会与父亲的死有关。
他长途跋涉而来,冒着雨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听什么复杂的阴谋,也不是为了追究谁的责任,他只是想听到一句真话。
哪怕那句真话是“是”,他或许也能承受。
可薛兰笑没有给。
终于,季言之将目光越过薛兰笑,投向那扇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盐铁署朱漆大门。那目光空洞,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穿透了无边的雨幕,看到了某个遥不可及、一片荒芜的终点。
“我知晓了。”他拖着步子走向薛兰笑,“雨大,撑伞回去吧。”
他将自己的伞放入薛兰笑手中,然后向外走去。
薛兰笑嘴唇微抿,想说些挽留的话,可手中的油纸伞沉重得像有千斤,让薛兰笑不能追上去。
雨,还在下。
琼花,还在落。
一片清白的,碎裂了。
“大人!”小厮捧着刚熬好的的姜汤,匆匆从后堂赶来,脸上写满了焦急,“他怎地淋着雨就走了?这姜汤……”
薛兰笑撑开伞,“赏你了。”
“这都是出自薛兰笑之手?”
刚刚恢复的嗓音有些沙哑,鱼龙这一睡正好睡了三日,睡得有好几次萧闻天都小心地去试探他的鼻息,才能放心这人是累狠了仍然睡着。
“你先从上面下来。”萧闻天端着碗清粥,他还没看清人呢,一醒就飞梁上去了。
“唔。”鱼龙是最听话不过的,下来三两口就把粥喝了,萧闻天知道他吃不饱,又去给他盛了一碗。
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谈正事。只见萧闻天摇了摇头,“那赌场成了薛兰笑的囊中之物,江淮转运使也手到擒来,但往后的事,怕是不在他掌控了。”
当时萧闻天在赌场老板上留了一手,让那老板明面上顶罪卖刑部个好,暗地里打探赌场的新去处,果不其然这就探到了那新主人,薛兰笑。
结合发生在贺言之身上的种种巧合事,徐孟郊的死除了刑部的推波助澜,怕是主要也是薛兰笑的谋划,所以刑部将赌场作谢礼给了他。
再后来应当是周度找了刑部老头的不少麻烦,让那人觉得自己被薛兰笑算计了,可是这小兔崽子早跑到江淮去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去挑唆先前薛兰笑给安国公找的那两个死士,使一个借刀杀人。
报了死士的愁,给皇帝添了赌,还毁了薛兰笑的路。
萧闻天叹了口气:“季春生的死,是我的错。”
鱼龙难以置信。天子怎么会错?
“是我谋划不周。”萧闻天缓缓道,语气里带着自责,“我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引蛇出洞,将京中那些潜藏的势力一网打尽,却没想到对方如此狡猾,竟绕开了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直接对季春生下了手。”
他顿了顿,看向鱼龙:“这件事,不仅是朝堂上的震动,更是对京中暗卫的挑衅。他们是在告诉朕,朕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照样能为所欲为。”
鱼龙的脸色沉了下来。暗卫是他一手掌管的,京中防卫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难辞其咎。他张了张嘴,想请罪,萧闻天握住了他的手。
“不关你的事。是朕太心急,动作却又太慢。朕不想让你知道,既是怕你觉得是暗卫失职,也是不想让你看到朕的过错。”
鱼龙摇头,声音低哑:“主上没错。”
萧闻天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鱼龙的手背,语气放得更和缓了些:“鱼龙,有件事,朕想跟你说清楚。”
鱼龙疑惑地看着他。
“你离开长安之前,我们……”萧闻天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朕知道,你或许觉得,我们之间已经定了情。”
不是这样么?主上说心悦他,他也点了头,这不是定情吗?
后来他去了庐州,主上会给他寄信,说想他,这不算定情吗?
萧闻天一看鱼龙的神色就知道他又想偏了,“朕只是表明心意,选择权交给你,好不好?这不是命令,你不需要遵从,朕只需要你分清你对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是自由的,朕不会强迫你。”
自由?强迫?他从未想过这些。在他的认知里,主上的意愿,便是他的使命,他只会服从,不会有任何异议,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属下分不清。”他太笨,又太薄情,他分不清。
“朕知道,你习惯了服从。”萧闻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但在朕面前,你不必如此。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愿。”
他伸出手,轻轻抬起鱼龙的下巴,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以后,若是朕想亲你,或者想做别的更亲密的事,朕会问你。你若是愿意,便点头;若是不愿意,便摇头。好不好?”
鱼龙活了二十多年,从记事起就在接受最严苛的训练,学习如何杀人,如何隐藏,如何服从。
但是他没有学习过如何问自己愿不愿意,没学习过如何说出口。
这太难了,可这话是主上说的。
于是他有些笨拙地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秒,萧闻天的声音便落了下来:“朕想亲你,可以吗?”
我回来了!假期事情比较多,初定隔日更[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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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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