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悄无声息地落在紫宸殿外,从窗翻身而入。
“回来了。”
萧闻天正坐在龙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东西,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显然是在放空。
鱼龙走到他旁边,单膝跪地:“都解决了。”
萧闻天这才像是回过神来,眼睛落到了他身上,抬手抚上他汗湿的额角:“累吗?怎么出这么多汗?快起来。”
“属下不累。”鱼龙依言起身,却没再有别的动作。他习惯了观察,他熟悉萧闻天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语气的起伏。
“主上,”鱼龙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您今日心绪不宁。”
他又道:“这批细作本不必今日追查,苍隼卫本就盯了半月,再过几日收网更稳妥。主上特意将属下支出去,是不想让属下留在宫里。主上,你心烦之事,与属下有关吗?”
萧闻天低笑一声,无奈的喟叹。他牵住鱼龙的手,这人手心全是汗,一点也不软和,还有磨出的薄茧,他却攥得很紧,拽着往内殿走,“进内殿说,外殿闷。”
里面屋子小,也放了冰盆,凉意浸得人舒舒服服。萧闻天让鱼龙坐下,自己却站在他面前,低头望着他。鱼龙刚要起身,被他按回去:“坐着,玄甲脱了透透气。”
两只手紧紧地牵着,不怕热似的,萧闻天边帮着他脱边说: “朕去了趟影卫营,还翻了你的卷宗。”
鱼龙皱眉,那卷宗他早就看过,几句废话而已。这些年主上从未问过,他也从未提过。应是上次主上问自己先前的事,自己没能答得上来,还劳烦主上支开自己去影卫营走了一趟。
“属下不记得了。”鱼龙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怕萧闻天因此介怀,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连自己名字的由来都记不清。
“朕知道你不记得。可朕总想着,在朕遇见你之前,你是怎样的。”萧闻天收紧了手,随即又松开些,像是怕捏疼了他。“可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比朕想的还要干净。干净得像张白纸,朕的鱼龙,竟像是凭空落在朕身边的。”
他又想起苍鹰的卷宗,深吸了口气,把在心底徘徊了一下午的话都一口气说了出来:“……但是朕知道,这定然不是上天安排好的,一定是你吃了苦,吃了很多苦,才来到朕身边。”
虽说萧闻天在他面前卸过铠甲,露过软肋,但却从未有过这般。鱼龙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说:“属下的过去,本就不值一提。”
“怎么不值一提?”萧闻天松开了他的手,将他整个人都拢进了怀里。“从前朕总以为,你是朕的影卫,是朕的附属。后来总在一处久了,才明白你我之间,不止是从属。可直到今日朕才知道,你没有过去,或许也难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朕这个人……原是你的归属。”
鱼龙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那些效忠的话、表忠的誓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属下愚钝。”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属下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萧闻天抱着他,“没关系,你说什么,朕都听着。”
“属下小时在影卫营,听人讲过个故事。”鱼龙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望着萧闻天,“说有个人过江,剑掉水里了,他就在船帮上刻了个记号,说等船靠岸了,再从记号这儿下去找剑。”
萧闻天“嗯”了一声。
“他们说这叫刻舟求剑,是说人傻,不知道船在动,剑早沉在别的地方了。”鱼龙的声音很平静,“属下从前不懂,只觉得那人确实笨,船在动,剑却不会动,怎么可能找得到?可方才听主上说话,忽然就想起来了。”
说到这,鱼龙把头埋萧闻天的衣服里。他能闻到对方身上龙涎香与自己交织的味道。
“主上不必为属下的过去刻记号,属下也不必为将来的去处费思量。船在走,水在流,可属下在主上身边,主上也在属下眼前。过去的剑掉了就掉了,将来的岸在哪儿,走一步便知一步。”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该如何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末了只化作一句简单的话:“主上,你我都不必再刻舟求剑了。”
萧闻天想,这还叫没读过什么书么?这还算不会说道理么?这样熨帖的话,这样善解人意的人。
他轻笑一声,将一只手放在鱼龙头上揉搓了两下,蹲下来。
“可以亲吗?”
鱼龙凑了上去。
许久,两个人才分开些,呼吸交融在一起。“不刻舟求剑,”萧闻天声音微哑,“只握此刻。”
鱼龙点头,“属下在。”他应着。
秋老虎正烈。毒辣的太阳烤得空地泛出白花花的光,薛兰笑站在荫凉里,身上是件新制的彩绣锦袍,虽轻薄透气,却也耐不住这炎热,他极快地摇了两下折扇,就听到有人来报,说山南节度使派来的人到了。
扳倒方中通后,他在江淮的根基日渐稳固,盐铁转运使的权柄握得愈发扎实。
薛兰笑摆好笑意,抬眼望去。
只见日头底下,一个人影正缓缓走来。穿一身素麻孝衣,衣料看着就厚实,在这毒日头下显得格外扎眼。那人步履有些虚浮,像是被晒得发晕,走近了才看清,他脸色泛着一层异样的潮红,眼下还坠着浓重的青黑,衬着那双眼睛淡淡的。
薛兰笑脸上的笑僵住了。
原是故人。
季言之拱手,声音沙哑得厉害:“薛大人,别来无恙。”
“言之……”薛兰笑想说你从来不这样叫我,又忽得想起此番他来是有正事要办,在外称职务,改口道:“季公子。”
季言之的目光扫过薛兰笑身上的锦袍,寒暄道:“薛大人过得不错。”
薛兰笑恨不得当场把这身衣服脱下来,他目光落在季言之那身孝衣上,吏部尚书刚过世,季言之服丧本是应当,只是这七月天穿成这样,也未免太苛待自己。再看他那潮红脸色和虚浮脚步,只当是赶路太急,又被暑气所伤。
“几月不见,季兄竟瘦了这许多。”薛兰笑侧身引他往荫凉里站,“令尊的事,望您节哀。”
提及父亲,季言之微微垂眼,脸上却依旧平静,只道:“劳薛大人挂心,家父泉下有知,也会感念你的记挂。”
“你……”薛兰笑定了定神,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道:“怎么会替陈著做事?这天这样热,穿成这样,仔细伤了身子。”
季言之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咳意,更显沙哑:“薛大人费心了。我替谁做事,穿什么衣裳,与大人无关。”
“你可知陈著是什么人?”薛兰笑往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他与方中通暗中勾连,野心不小,如今方中通已倒,你跟着他,是自投罗网!”
这话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
当年季尚书之事,他虽非主谋,却也脱不了干系,季言之恨他才是应当。可此刻见他往陈著那火坑里跳,竟还是忍不住想拉一把。
季言之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怒意,也没有惊讶。
“薛大人劝我,是为了什么?”季言之的声音很轻。
薛兰笑的脸色唰地白了。
他被问住了。
他劝季言之,有几分是出于旧情?有几分是怕他真的毁了自己,日后良心不安?又有几分,是潜意识里觉得,若能将季言之从陈著身边拉过来,或许能成为对付陈著的一枚棋子?
这些念头缠在一起,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主次。
季言之看着他变幻的神色,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依旧温和:“薛大人不必费神了。我走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就像当是,你选了你的路一样。”
当时。当时。
当时之事,他是迫不得已。
而如今你呢?你也没得选吗?
“盐换粮食的事,薛大人若是愿意,便按约定的章程办。”季言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若是不愿意,我回去禀报陈使君便是。只是希望薛大人看在你我旧情的份上,别让我难办。”
薛兰笑深吸了口气:“按约定办。”
季言之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抬手摆了摆,继续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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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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