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京雨

鱼龙竟一时如遭雷击,气息都停滞了一下,抬头看向萧闻天。

主上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再需要他了吗?

“朕不是要你走,”萧闻天的声音很轻,“只是影卫营终究见不得光,你连个官身都没有,又是先皇留给朕的人,若朕哪天咽了气,新帝也必定容不得你。那时候难道你要像一条无主的犬一样,蜷在宫墙根下舔血吗?”

鱼龙从出宫听到什么咽了气,早已是又气又急,想从第一句话开始反驳却又像理不到线头一样,只知道萧闻天这是在给他找退路,像是要把他这个相伴多年的影子从龙袍上剥离。

他当即跪下。

“属下生为主上身前刃,死作主上马前尘。”他沉声说。

萧闻天听过太多人表忠心。

满朝都说忠,说的是太和殿奏喊“陛下圣明”要有如击玉敲金,说的是贺表中“吾皇万岁”要堆砌得雕章镂句,说的是谥号碑铭里“忠贞不二”要凿得堂皇如帝王玺印。

唯有鱼龙甲胄上的磨损,比任何词藻都真。

萧闻天知道这是鱼龙自己不愿意去,如果再强硬地说下去,恐怕他下一步就是要请罪了。

萧闻天挥手道:“罢了,若你不愿去,便当做朕给你的空白圣旨,只一件事不做商量,心里别动不动想什么死不死的。”虽然这次是朕先说的。

鱼龙长舒了一口气。把若要上任不如赐死咽了回去。

说话间萧闻天已将两份诏书草拟好,一份递给了鱼龙,另一份喊了苗喜进来,让他送去政事堂。

季春生刚进了正门,府中总管便两步并做一步地上前:“大人,好多家递了帖子来,邀您到府上一叙。”

季春生冷哼一声,钟含章都这么明晃晃的挑衅了,虽说陛下在殿上不发一言,底下的官员们却不相信陛下就这么忍下了,见下朝之后独独召了他议事,这不就忙不迭地来打探消息了,恐怕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周度。

他挥了挥袖子道:“不见,就说本官心情不好,统统不见。”他刚要接着往府走,突然想起了自家那个败家儿子,问:“季言之那小子呢?”

总管的头快低到地下去了,回答道:“郎君走了好一会了,说是与国公府的公子有约。”

季春生皱眉,“国公府的人?哪个?”

见季春生步步追问,总管不得不答:“薛大人的那个庶子,薛九,字兰笑。”

安国公薛铮薛大人,是皇帝的生母昭慈皇后的亲哥哥。其子薛兰笑,排行第九。

不过薛兰笑生母只是国公府内的一个负责洒扫的奴婢,某次意外被醉酒的薛铮临幸,就这么怀上了孩子抬做了妾。这奴婢家世不好,样貌也不出挑,几个月就被薛铮忘在了脑后。

可怜她含辛茹苦地把薛兰笑拉扯大,却也在三年前因病离去了。

季春生对这少年依稀有些印象,沉吟片刻,问道:“去岁国公府秋宴,制桥的那个?”

管家回话:“正是,工部还夸那桥虽无雕饰,却暗合《考工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之道,后来陛下也知晓了此事,还赏了些东西,说国公爷教子有方。”

秋宴前国公府后园的九曲桥突然垮塌。来报的工匠说是因为桥板下的榫卯结构早已被虫蛀空,断裂的木梁砸在水面上,惊得满池锦鲤甩尾乱窜。也亏得薛兰笑自小受辱,曾被兄长们因他是奴才之子,罚他去操奴才的心,在隆冬被锁在库房内被迫记录着每样材料的入库年月。听说那日薛铮本生了大气要狠狠惩治负责修缮的薛三郎,但情急之下薛兰笑竟想到用早年间剩下的鱼鳔胶配合插梁法,仅花三日便落成了新桥,他也因此在国公府初崭头角。

季春生知道自己儿子爱交些朋友,平常也约束着,却不强行限制。他念在国公府是一般人攀不上的关系,薛兰笑也并非庸俗之辈,道:“那便不用去寻他了,待言之回来,要他近日别再出门。”

轰——

惊雷乍破,雨幕骤然翻涌,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长安城内,溅起半尺高的水沫。

酉时,雨势更猛。苗喜指挥小太监用黄铜盆舀去阶下积水。

亥时,雨势稍缓,转为淅淅沥沥的丝雨。萧闻天坐在龙椅上,鱼龙撤下案上残灯,换上新烛。

直至第二日酉时,雨终于停住了。

“陛下,影卫大人说大理寺的案件棘手,今夜需审问那几个人证,就不回勤政殿用膳了。”苗喜正要撤去份碗筷,被萧闻天抬手阻止。“不必了。”

萧闻天遣退了众人。被人围着吃饭没什么意思,一个人吃饭却也没什么意思。

他想着今日刑部呈上来的文书——大理寺少卿之子徐孟郊昨夜惨死在雨里,就在合欢楼旁的南巷,巧的是正好有路人称曾见季尚书的儿子季言之持刀匆匆经过。

因牵扯到大理寺,本应由刑部代为审理或三司会审,但是正巧鱼龙在京,别人用着倒不如直接让影卫营主审让人安心。

更何况昨夜季大人刚从这皇宫里奉了命,出去转眼府上就摊了个命案,真是让人不得不起疑心。

刑部似乎是不太开心,那老头向来讨厌鱼龙,明日应当寻个天子信印,省得各部给影卫营找麻烦。

用什么好呢……

萧闻天正想着,一抹裹挟着潮湿的风吹到了他面前,他反射地闭上了眼。

再睁眼,是一袭玄衣在前。

“不是说不回来了?”萧闻天尝了尝菜,倒是还温热着,就没让苗喜进来。“陪朕吃,顺便说说那几个证人怎么样了。”

雨虽然停了,可树上高处仍是**的,鱼龙穿梭其中,也难免将雨水沾染到衣服上。他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觉得这样陪皇帝用膳是为冒犯。

萧闻天微挑凤眼,往他碗里夹了块肉。

鱼龙听话地坐下了。

“属下想起来曾答应过每日随主上一起用晚膳,就回来了。”他扒了口饭,匆匆咽下,“一共有两波人证,先是两人申时在茶楼看见徐孟郊和季言之一行人因座位起了争执,还有一个人是约摸着戌时从合欢楼出来时看见了季言之持刀。”

“一行人?都有谁?”

鱼龙想了想,似是觉得名单太长,捡了重要的说:“苍隼卫说就是那些京城的公子们,只是有位新面孔,是安国公府的薛兰笑。”

怎么安国公府也夹杂其中,难道这桩命案还有舅舅的手笔?萧闻天来了精神,问道:“还有呢?”

“疑点很多。”鱼龙风卷残云,放下了碗筷。

“那两个在茶楼的属下是分开审的,证词没有什么破绽,但是最不应该的就是没有问题,两人的说法出奇的一致,无论如何属下翻来覆去颠倒循环来回询问,竟是连语气词都毫无二致,依属下之见,两人必有串供。”

有些破绽比完美更让人安心。萧闻天点头。

“合欢楼那个,先不说他戌时能从那里出来就是个疑点,只说他的供词,是‘远远见一个穿着蓝衣的公子跑过,手里闪着银光,似是拿着把刀’,虽然认识季小公子的都知道他喜着蓝衣,但合欢楼每逢落雨便悬灯高挂来营造水月镜花之感,他就算在这么大的雨里能看清季言之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也不该辨认出来是蓝色,除非……”

勤政殿突然安静了下来,能听得见两人彼此交错的呼吸。

萧闻天听闻话锋一转,以为自己漏了什么内容,敛声道:“除非什么?”

“除非属下并非个好伯乐,竟叫他这匹良马流落在影卫营外。”

……

萧闻天没忍住,噗嗤一下乐了。

他撑着鱼龙的肩,笑得像条鱼一样伏在膳案上乱颤,鱼龙的手僵硬地伸出去,觉得自己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他只能也小声着问:“主上,属下说错什么了吗?”

萧闻天笑得没力气,胸骨隐隐痛了起来,他冷静了一下,又咳了几声,饮尽桌上紫笋茶。

“咳…咳咳……朕以为这人是什么武林高手,原来是你要自夸。”这影卫大人,一本正经地说出的怎是这些话,他还以为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蛊啊毒啊江湖门派啊之类的,原来竟是想多了。

鱼龙为萧闻天顺着后背,闷闷地说:“属下没有。”

属下只是说了实话,才没有自夸。

《周礼·冬官·考工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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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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