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回到别墅,泡在注满热水的浴缸里,秦叶生依旧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冰冷僵硬的四肢,却驱不散心底那股寒意,秦叶生闭着眼,任由水流冲刷着头发脸颊,试图洗去皮肤上那种黏腻的触感。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崔时雍带回卧室的,只记得那双沉稳有力的手一直扶着他。
这种不同寻常的沉默和袒护,比任何质问都更让秦叶生心绪不宁。
裹着柔软的浴袍走出浴室时,他发现卧室里已经焕然一新。
崔时雍不在房间里,这让他莫名松口气,却又有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蜷缩进柔软的被子里,身体疲惫到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活跃,像失控的放映机,反复回放着竹林里的一幕幕。
阿贞逼近的脸,刺入身体的阻力,喷溅的温热,以及崔时雍在强光下走向他的身影。
后半夜,秦叶生开始发起烧来。
起初只是觉得冷,明明裹紧被子,却还是止不住地打寒颤。
热度猛地窜上来,像一把火从身体内部点燃,烧得他头昏脑涨。
他难受地辗转反侧,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又被体内的高热蒸干。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崔时雍走到床边,没有开刺眼的大灯,只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俯身查看秦叶生的状况。
手背轻轻贴上额头。
“水……”
崔时雍转身,把佣人刚拿来的退烧药用温水冲好,坐到床边,扶起秦叶生,递到他唇边。
“冷……”
喝完药,秦叶生又蜷缩起来,裹紧被子,却依旧止不住地抖。
“好冷……”
崔时雍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起身想去拿条毯子。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只滚烫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准确地抓住他的手腕。
那只手没什么力气,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不容拒绝的依赖。
“别走……”
秦叶生半梦半醒,意识混沌,全凭本能行事。
他用力拉着那只冰凉的手,往自己这边带,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祈求。
“陪我……好不好?就一会儿……”
崔时雍的身体明显僵住。
他低头看着被秦叶生紧紧抓住的手腕,那滚烫的体温几乎要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他应该抽回手冷静地拒绝。
但……
秦叶生因为高热而湿润迷蒙的眼睛,里面只剩下依赖和脆弱。
他没有抽回手,而是就着被拉住的姿势,在床沿坐下来。
床垫因为他的重量微微下陷。
秦叶生感受到他的妥协,得寸进尺般,立刻往里面挪,让出一小块位置,然后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动作带着病中不讲理的霸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秦叶生似乎因为他的停留而安心,但抓着他的手却丝毫未松,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嘟囔着冷。
崔时雍终于妥协。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脱掉拖鞋,极其缓慢地,在那窄小的空位上侧身躺下来,甚至没有完全躺平,只是半靠着床头。
两人之间隔着微小的距离,但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已经无可避免地侵袭过来。
秦叶生却仿佛找到最舒适的热源,立刻像只畏寒的猫,循着那气息,自然而然地偎过去。
他的额头抵在崔时雍的腰侧,手臂也无意识地搭上来,仿佛终于找到归宿,身体渐渐松弛下来。
崔时雍在他靠过来的瞬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几乎是不知所措地垂眸看着蜷缩在自己身侧的这颗脑袋,感受着腰间手臂传来的惊人热度和隔着薄薄衣料传递过来,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
这种感觉陌生而亲密,让他极度不适应。
此刻的他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他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悬在半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极其轻缓,带着试探性落在秦叶生的额发上,轻轻拂开那些发丝。
动作笨拙,蕴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秦叶生在他生涩的安抚下,似乎更加安心,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虽然依旧滚烫,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促紊乱,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来。
崔时雍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原本以为,身边多了一个存在感如此强烈的人,他注定会无眠,甚至可能因为这种打破界限的靠近而引发更严重的焦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在最初的不适应和僵硬之后,听着耳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臂弯里真实的重量和温度,那常年盘踞在他神经末梢,让他夜不能寐的紧绷感,竟然一点点,缓慢地开始松懈。
秦叶生身上传来的高热,像一个小小的暖炉,驱散他周身的清冷。
那均匀的呼吸声,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掩盖夜里那些总是被他无限放大,细微的噪音。
没有药枕,没有他习惯的绝对安静和独处空间,在这个并不宽敞的床上,身边躺着脆弱依赖着他的人。
崔时雍竟然感觉到沉重的疲惫感,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这夜,崔时雍没有依靠任何外力,却沉沉睡去。
在接触到那个气味古怪的药枕之前,崔时雍的世界,是由无数个清醒的夜晚构成的。
失眠症如同附骨之蛆,从他懵懂的幼年时期便如影随形。
它不是简单的睡不着,而是一种漫长而清醒的刑罚。
身体早已发出疲惫不堪的哀鸣,每寸肌肉都渴望着休息,但精神却像被架在文火上,持续而缓慢地灼烤着。
异常亢奋,异常清醒。
在这种状态下,感知被无限放大,变得尖锐而难以忍受。
墙壁上挂钟指针行走时发出的滴答声,窗外树叶最轻微的摩挲,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生命在无情地流逝,而他却无法参与其中最基础的休憩环节。
他热衷于收藏那些承载着岁月痕迹的老物件,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补偿心理。
他试图在那些凝固过往时光的器物中,寻找到抗当下无尽清醒的慰藉
触摸那些冰凉的玉石,翻阅那些泛黄的典籍,仿佛能短暂地触摸到时间静止的瞬间。
让他得以从自身永不停歇的时间流速中,偷得片刻喘息。
然而,这种慰藉终究是隔靴搔痒,效果甚微,无法真正安抚他。
直到那个暗紫色的药枕,被放在床上。
起初,他只是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的心态。
毕竟,他试过太多方法,从最前沿的神经科学到最玄妙的民间偏方,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
崔时雍如同往常一样,僵直地躺平,黑暗中睁着干涩的双眼。
以往这个时候,他的思绪会像脱缰的野马,纷乱地奔向各个角落。
各种细微的声响,都会被他那过度敏感的神经无限放大,变成折磨他的酷刑。
但今夜,有所不同。
当他将头枕上时,浓郁而涩苦阴凉气息,如同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包裹上来,缓缓笼罩住整个头部,将外界那些被放大的声音,一点点隔绝吸收。
沉静而安宁的困意,如同温暖的沼泽,将他轻轻拖拽下去。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种浅薄而半梦半醒的漂浮状态,意识还在水面上无力地挣扎。
这是一种沉甸甸而无知无觉的,真正意义上的睡眠。
他的意识像是终于被切断电源,彻底沉入一片漆黑无梦,绝对静谧的休憩之海。
他汲取着这前所未有的深度睡眠,身体和精神都在这片黑暗中得到最彻底的修复与放松。
他睡了很久,很久。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室内突兀地亮起。
崔时雍没有立刻睁眼,还沉浸在那极致的松弛感里。
仿佛他身上常年穿戴着一副重达千钧的铠甲,而此刻,这副铠甲被彻底卸下。
每寸肌肉,每根紧绷太久的神经,都前所未有地柔软下来,温顺地摊放在舒适的床榻之上。
没有惯常醒来时头颅内部如同被重物击打后的钝痛,没有眼球后方因长期缺乏睡眠而产生的酸胀和干涩,更没有那种灵魂被强行塞回疲惫躯壳所带来的滞重与不适感。
只有安宁。
一种仿佛连灵魂都被妥帖安抚的安宁。
他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缓缓睁开眼睛。
金色温暖的余晖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洒进来,世界安静得不像话。
他睡了多久?
记忆有些模糊地回笼。
整整一天?或许更久。
时间在这深沉的睡眠中失去精确的刻度,变得模糊而无关紧要。
崔时雍微微动了动手指,感受着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触感。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前半生所有缺失的睡眠,那些在无数个清醒黑夜里累积起来,如同高利贷利滚利的疲惫和焦躁,仿佛都在这刻发出呼唤,并被这漫长而深沉的睡眠一次性清偿抚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床头那个依旧散发着淡淡古怪气味的暗紫色药枕上。
此刻,它安静地待在原地,朴实无华,甚至有些陈旧。
但他知道,他离不开这个东西了。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药枕,成为他通往正常睡眠,通往精神救赎的唯一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崔时雍的生活节奏被这个药枕彻底颠覆。
白天变得短暂而勉强。
他急于结束所有外界活动,好尽快回到卧室,回归那方寸天地。
渴望如此强烈,几乎成了执念。
他逐渐依赖上这种睡眠。
那药枕就像一个有生命,散发着无声诱惑的精灵。
每当夜幕降临,身体接触到它,嗅到那独特的气息,困意便会如约而至,将他拖入黑暗而甜美的休憩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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