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林蕴霏收到姚府传来的消息,说是邓筠进宫与文惠帝谈过了。
文惠帝同意在太学内辟出几斋建立女学,招收十二至十九岁七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为生员,不过,若八品以下官员及平民女子中有行艺优异者,可招为外舍生,却需另纳“斋用钱①”以在女学中就食。
女学将由太学博士讲授经典,与太学施行同样的“上、中、外三舍法②”督促学生进取攻读,每一舍的生员并非固定,月底时学官会根据平时表现与小考成绩调换三舍内的生员,进步者入上一级书舍,退步者入下一级书舍。
因今年初立女学,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今年殿试时女学内亦进行考绩,明年再恢复一年一大考。
试中校定达优等者予以授位女官,进后宫协助处理事务,且准以修整宫中文渊阁内的史册典籍、皇室谱牒。
即便与林蕴霏所想的有些差异,但邓筠已据理力争过,女学总归得以创立起来,她还是感到格外高兴。
捧着信纸脸上舒展眉眼,林蕴霏起身原地转了个圈,裙摆骤然绽开好似亭亭菡萏。
楹玉端着茶水进来时,正巧看见她喜形于色的样子,那是她这段时日以来脸上头一次出现这般符合其年纪、会心烂漫的笑容,让不明所以的楹玉也跟着嘴角上扬。
发现了站在门外将自己的呆样尽收眼底的楹玉,林蕴霏也不羞,冲着人一哂,坐回位置上。
“殿下这是遇到了什么喜事,笑得如此开怀?”楹玉将茶盏搁在桌上,问道。
林蕴霏昨日斟酌后,将她去求见邓筠是为了劝说对方向文惠帝提议创女学、立女官的事告诉了楹玉,但隐瞒了她想要从中获得女子支持的意图。
将信纸递给楹玉,她道;“陛下同意了请求,明日便会在早朝上宣告此决定。”
“那殿下岂不是明日要进宫一趟?”楹玉扫过信纸上的字,为林蕴霏达成心愿感到欢喜。
林蕴霏轻声道:“明日不行……后日吧。”
若她迫不及待地进宫,那便摆明了她对宫内的消息灵通,在文惠帝面前,此乃大忌。
*
得了太监的提醒,林蕴霏尽力放轻脚步声进入殿内。
文惠帝正单手撑着下巴阖眼浅眠,仔细看去,他素来精心打理的唇周冒出了一圈淡青的胡茬。
昨日早朝上群臣为创立女学一事争论不休,更有甚者当众脱下官帽、高喊荒谬以表抗议。听闻文惠帝一直不语,最后搬出国师谢呈所说的“女史星昏暗,陨星迫降,世间阴阳失调,长此以往,有损国运”的论断,当即令众臣哑口无言。
于是圣旨颁下,天下皆惊。
而后皇城东郊那颗拦在路中的陨星被官府派去的人移开,那名被官府带走的道士安然得释,百姓们哪能还不明白坊间散开来的言论均属实。但见今上已做出处置,众人便也逐渐放下对此事的讨论。
可想而知,文惠帝近来怕是操碎了心,较之上次林蕴霏见他时,对方眉目间的疲态到了如何也藏不住的地步。
“父皇。”林蕴霏站在他跟前,细声唤道。
男人并未醒来,鼻间发出低沉的鼾声。他撑着脑袋的手像是没了气力,手肘倾斜,脑袋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几乎要垂至桌上。
“父皇。”林蕴霏只好又唤了一次,声音拔高了些许。
这一声使得文惠帝身子一抖,脑袋猝然后仰归至原位。
林蕴霏心道,他总该醒了吧。
果不其然,文惠帝缓缓睁开了惺忪的浊眼。男人略显迷茫的视线对上林蕴霏,嗓音含糊:“嘉和来了啊,你先坐吧。”
他搓了把脸,对外头唤道:“贾得全。”
少时,掌事太监领着两位年纪都不大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手上稳当地端着盥盆、漱盂与巾帕。
文惠帝捧过漱盂漱了口,拿起巾帕将脸仔细擦了遍,末了盥手,让他们退下。
“今日怎么主动进宫来了?”文惠帝的声音中仍带着消不下去的喑哑。
林蕴霏抿唇道:“儿臣自是有事想与父皇商量。”
“什么事?说来让朕听听。”
“听说父皇打算创立女学,对吗?”林蕴霏试探地问。
“嗯,确有此事,”文惠帝颔首道,“前日邓筠老夫人进宫面见我,请求我创立女学,以教化天下女子。我觉着此举革新进取,不失为一个促进大昭境内向学氛围的好法子,便予以采用。”
“你怎么向朕问起这个?”
若非林蕴霏知晓实情,怕是也要被他这番似言之凿凿的话蒙骗过去。
面上不显鄙夷,她接着详问道:“儿臣对这新办的女学极感兴趣,特来问父皇,女学何时得以授课啊?”
文惠帝瞧她眸中扑闪着浓浓兴味,沉声警告:“女学同太学一样,是静心学习之所,你莫想让朕准许你带着玩心去里头胡闹。”
“父皇这便又误会儿臣了,”林蕴霏神情严肃地辩驳,“儿臣去女学是想看看学官们会如何传授课业,讲习什么典籍。”
“上次女儿就同父皇说了,女儿打算改变自己,不成想父皇竟还认为我是说说而已。”
“您未有感觉到女儿最近已然沉稳了不少吗?就连国师都说我近来灵台清明,面有莹色呢。”
拿谢呈当幌子应对文惠帝的招数一如既往地好用,对方当即改口道:“是是是……怪朕仍用昔日的眼光瞧你。”
“眼下女学需要用到的斋屋已经收拾出来了,只待这几日招收到第一批生员,便能正常开课。”
林蕴霏顺着他的话往上爬,起身飞也似地道:“那儿臣便与父皇说好了,等女学正式开放那日,儿臣想去瞧瞧,跟着那群女生员上一阵子课。”
“怎么就说好了?”文惠帝被她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拿鬼机灵的她没办法,妥协道,“朕到时候会为你安排旁听生的身份进入上舍,还是那句话——”
“您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不会给您惹出祸端的。”林蕴霏不等他将老生常谈的话说完,声线明快。
得到想要的答案,林蕴霏再无待下去的必要,借“父皇劳累,儿臣便不多叨扰”的体恤之言退下。
转身走出殿外,林蕴霏背对着太监将面上虚假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
若非她的羽翼还不够丰满,尚且不能与文惠帝撕破脸,她怎会忍下满腔恶心与文惠帝虚与委蛇。
闭了下眼又睁开,林蕴霏眸中迸出堪让头顶日光失色的锐芒,心道:她一定要赶紧培养起自己的势力,以便于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
*
在府中静候了几日,宫中传来女学正式开课的消息,并送来了学员统一穿的衣裳。这日辰时前,林蕴霏与拎着书箱的楹玉乘马车前往太学。
太学作为大昭至高的学府,建在皇城西侧约莫六里的地方,居于坊市与郊外的接壤之处,不算人迹罕至,亦不算车水马龙,是个让人能静下心苦读的好地方。
此刻的学宫外,难得停了许多车马。
虽说臣子们在朝堂上对女学嗤之以鼻,但又怕居于人后,最终还是将家中适龄的姑娘送来了女学,林蕴霏粗略地扫过学宫门口攒动的人头,估计有近百来个人。
“殿下,”肩膀被轻轻一拍,林蕴霏扭头看去,对上一张熟悉的笑靥,“我就知晓你肯定会来!”
在不熟之地见到好友是人间几大乐事之一,林蕴霏回以笑容,对姚千忆的话做出更正:“快别叫我殿下了,显得怪生分。”
“那换个什么称呼呢?”姚千忆歪着脑袋佯作沉思状,戏谑道,“不若我唤殿下为姐姐?”
“假使你愿意这么唤我,我没有任何意见。反正我占了高的辈分,如何也吃不了亏。”林蕴霏转动乌亮的眸子,打趣道。
“罢了罢了,这般称呼要被人以为我上赶着巴结你呢,”姚千忆脑中想了下那群小姐们拿着帕子交耳絮语的场面,已然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头痛,快言快语给自己寻了台阶下,“我还是叫你蕴霏吧,既亲近又不过于亲昵。”
“蕴霏,蕴霏,”姚千忆自顾自唤了两声,瞧着对这称呼满意地不得了,“真是不错。”
她这不拐弯的性子格外招林蕴霏稀罕:“便依你说的,之后如此唤我即可。”
“还说我呢,你也别张口闭口就是姚小姐,唤我千忆吧。”姚千忆顺势纠正林蕴霏。
“好的,千忆。”林蕴霏从善如流道。
她话音刚落,太学内报时的钟被看守的人撞响,咚地一声向四面震散开闷响。那开阔的响声即便停了也能在人心上萦个几圈方才休止。
辰时了。
都道晨钟暮鼓,此刻听了这一下叫人彻底从昨夜迷蒙中清醒过来的钟声,林蕴霏才知古话不假。
紧闭的大门由左右两个灰衣小厮向内缓缓拉开,从中走出一位褒衣博带的男子。
他一手执着笔,一手掌着本名册,温声道:“烦请诸位女生员按序齿排班来我这儿登记姓名,随后小厮会将你们领去各间斋屋。”
林蕴霏与姚千忆站在离太学大门稍远些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排在了人群的末尾。前方有几位小姐倒是想卖人情给林蕴霏让位,但被她婉言推拒了。
“还没问你呢,你是在哪一舍听课?”趁着等待的空当,林蕴霏继续与姚千忆闲聊。
“上舍,”姚千忆答完后反问,“殿下应也在上舍吧?”
“嗯,但我是旁听生,并非每日都得空来。”
姚千忆闻言面上浮起几分遗憾:“我还以为身边能有个你作伴呢。不过也是,你在宫中时已然由学识更为渊博的太傅教习过,这儿的学官恐也教不了你什么。”
讲起这个,林蕴霏倒对自己那位早逝的祖父颇为敬佩。
作为开国帝王的他有着文惠帝难以企及的气魄与远识,不仅破除旧例加封邓筠为女将军,还准许后宫中的公主与皇子一道在上书房内由太傅传道授业,公主另有主傅教习女工女则。
宫中太傅讲的课自然是极佳,可惜彼时林蕴霏尚不懂事,净顾着盯窗外的春蝶、夏荷、秋叶与冬雪,只将那些典籍知识学了个囫囵,绝算不上精通。
林蕴霏心虚地回了句意味不明的“嗯”,好在姚千忆没有追问她在宫中学习的情况,否则她真不知晓该怎么应答。
不一会儿便轮到她俩核对名字,那学官见到她时不卑不亢地作了个揖,用待其他人一样的态度待她,这让林蕴霏很是满意。
小厮领着她们这十几个女子向内走去,小姐们三五成群地窃语着,对这从未踏足之地好奇张望。
①②均参考太学的百度百科。
开启女学副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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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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