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深中肯綮

言下之意,就连林蕴霏这个亲女儿与文惠帝都不及她。

淑妃似是下意识地看了林蕴霏一眼,:“皇后娘娘,您说这话真是折煞嫔妾。”

她那一眼属实是抛错了地方,林蕴霏早在前世便意识到赵皇后之心难以捂热,自此再没对女人抱有过希望。

许是瞧出这对母女间的气氛微妙,淑妃出言转移话头:“今岁登科士子的金榜不日就要放出来了,前几日嫔妾听陛下说有意为嘉和公主榜下捉婿呢。”

“竟有此事,父皇还未曾知会我。”林蕴霏垂首低眸,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是十足的女儿家羞涩的情态。

“嘉和公主也是大姑娘了。”淑妃调侃道。

赵皇后闻言不咸不淡地说:“她今年已有十六岁,早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怪本宫与皇上将她惯得性子刁蛮,也不知晓未来哪家愿意将她供着。”

话中对林蕴霏的不满意明明白白,换谁皆能听出。

淑妃用余光去瞄林蕴霏,却见到素有娇横名声的女孩默然不语。

对方忽一撩眼看过来,其中淬了冰的锋芒让淑妃心中猛地一滞。

可当她眨了眼再看林蕴霏时,那点寒芒无影无踪,好似是她恍惚间产生了错觉。

暂压下疑惑,淑妃打圆场道:“嘉和公主是您与陛下嫡出的公主,更是大昭绝艳的明珠。谁若尚公主,那当是他与其家族修了百年堪堪得到的福分。”

与赵皇后极尽贬低之词截然不同,淑妃将林蕴霏夸得天上地下唯有一个。

大抵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赵皇后动了动朱唇,最终没说什么。

夹在两人中间的淑妃而后寻了措辞离开,林蕴霏紧跟着起身不想与赵皇后独处。

“嘉和,你且坐下,”出乎林蕴霏的意料,女人唤住她,“我有话要同你说。”

林蕴霏依言坐回来,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莫听了适才淑妃讲的好话,就飘飘然不知形貌,”赵皇后连眼神都吝啬给她,“陛下既已有为你择选夫婿的打算,近来你便该好好磨磨自个的性子,将来为人妇时,不至于丢了皇家的颜面……”

“母后叫儿臣留下便是为了讲这些话?”林蕴霏打断了她,诚恳地发问。

赵皇后先是愣了下,随后眸中卷起责备之意:“长辈说话时你不该插话的。”

抬手揉了揉耳根,林蕴霏果断起身:“母后若无旁的事,儿臣便告退了。”

“你……”见她真不顾自己往外走去,赵皇后语气掺了几分急切,“给本宫回来,本宫尚有话未说完。”

“您说吧,儿臣听着。”林蕴霏虽停步,却懒得转身。

于是赵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宫欲同你父皇商量,将你许配给越楼。你应记得他吧,他是个温文持重的孩子,家世自是不用说,才情也出挑。”

她也真是多思了,居然觉得女人会转性。

林蕴霏嘲弄地一挑唇角:“这是您的主意,还是仆射大人的主意?”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与你舅舅本就是一家的,”赵皇后道,“将你托付给他,赵家上下皆能顾着你,本宫比较放心。”

那便是赵泽源的主意了,也是难为他让出了最得意的儿子。

“放心?儿臣看此言未必吧。”林蕴霏嗤笑出声。

“你在说什么?”赵皇后问。

林蕴霏一字一顿道:“话不是母后说的吗?儿臣性子顽劣,出降到哪家哪家便是倒了大霉。”

“赵家的门楣高贵,表兄又是这一辈中最被看好的子弟,眼见得就要金榜题名,母后与舅舅不怕我耽误他的前途么?”

“此事的确是委屈了他,但你们血脉相连,自家人间何必将盈亏计较得那般清楚。”

“既然母后与舅舅已然有了决定,您只管去与父皇商榷,实在不必过问儿臣的意见。”说完,林蕴霏不回头走出女人的视线。

她之所以敢这般说,便是因为知晓以文惠帝对赵家的忌惮,断不可能让她与赵越楼凑成一对。

对今日的不欢而散算是有预料,距酉时还有些时间,林蕴霏寻到御花园中的那架秋千上闲坐——这是幼时文惠帝专为她命人打造的。

曾几何时,她最喜晃荡秋千,高抬起双腿,试图离天幕更近些。

被推至高处后,林蕴霏放声大笑,没有谁敢指责嘉和公主恣意过甚。

如今林蕴霏只将头轻靠在绳上,阖眼聆听清风,颇为享受独属于她的片刻宁静。

殿内青年长身立在阶下,清秀的面上毫无畏惧之色。

较之前一个进来战战兢兢到连双腿都在颤抖的士子,他着实镇定地叫人侧目。

高台上的文惠帝扫过案台上的名册,发现他竟是从偏远之地而来的一位寒门学子。

复看向阶下之人,对方略显瘦削的双肩自然展开,确是平和姿态。

“你便是那位写了《述冤赋》的士子?”文惠帝敛去眸中的欣赏,道。

江瑾淞颔首应答:“正是在下。”

“朕读过你的那篇文赋,写得洋洋洒洒,很是动人。”

“陛下谬赞了。”江瑾淞简言道,面上既无被夸奖的惊喜,也无半点惶恐。

倒是个寡言不争锋芒的人。文惠帝看着他,怎么都觉得满意。

直到左手边的学士出声提醒“陛下”,文惠帝才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殿试分为诗赋与策问两个部分,眼前青年的诗赋斐然,笔下正楷亦清致端直,叫人眼前一亮,读罢只觉畅快淋漓。

假使他当廷即对的策问也能有中上的水准,那么至少能占得二甲前列。

“朕问你,自开国以来大昭便行修养生息之策,然历年各地灾荒不断,国库内的金银入不敷出。对此,你可有什么看法?”

江瑾淞听罢提问,心神微动。

来皇城之前他有幸得了乡中一位进士的指点,对方向他倾囊相授,特地告知他近几年殿试上的策问都是什么,还帮他条分缕析。

今年的问题与往年相比,似是尖锐了不少,竟直接切入朝中政要。

底下的学士们眼观鼻鼻观心,对文惠帝的心思门儿清。

户部缺有为之士久矣,一个多月前又出了孙进那档子事,如今侍郎之位空悬,户部的那些官吏镇日里光是算簿册分发银两,都已忙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文惠帝此问正是想通过科考为户部招进些踏实能干的新人。

然而今日在江瑾淞进来之前,尚没有哪位士子将此脱离于经典之外的题答得尤其出彩。

非要从矮子中拔高个,赵家三子赵越楼与文家文时之答得还算有些条理,此二人都是世家子弟,自小耳濡目染,虽不免中规中矩,但起码有话可说。

“怎么,江士子答不上来么?”有一会儿众人都没能等到江瑾淞启唇,学官们心中不由得替他感到可惜。

到底出自寒门见识略短,纵能将学问做得漂亮,旁的还是难以企及。

但江瑾淞眉眼间仍旧沉静,没有因沉默而显出一点局促,这让众人觉出几分端倪。

“启禀陛下,学生斗胆开始解题。”青年像是从沉思中求得了结果,躬身对着文惠帝一拜。

“自古徭役均伤民本,而民本又关乎国祚,是以开国初期以薄徭役、减赋税为首要之措,于安民立国自有千秋之裨益,”江瑾淞不紧不慢道,“如今大昭百姓能够安居立业,王朝能够日益富饶,正是因为先皇及群臣有此真知灼见。”

这些话不过尔尔,其余士子亦能讲出。

文惠帝终是觉得他有眼缘,有心提点:“所以你觉得应当保持赋税徭役不变吗?可如此一来,国库终有耗尽之日,到时大昭当面临的局面不堪设想。”

“是亦不是。”江瑾淞的这一说法吊起了众人的胃口。

“明成四年,陛下推出户牌制,自此天下居无定所之人大大减少,百姓落户耕种。明成五年,陛下按照人丁数量授田,同时将一部分官田租给豪民商贾,他们与农户缔结租佃契约,至今已有十余年。”

他讲到此处时,文惠帝不自觉坐直了些,向他投以更为深重的目光。

“这十余年来,因着海清河宴,各地人口增多,农户历年向官府登记领的田亩数便增多。大昭轻土地税,而重人头税,百姓为减少家中负担便选择将土地售出,交付田租成为佃户。”

“长此以往,地主富农占得满野膏田,兼有千室名邑之役。其中不乏借此敛财者,将田租抬得比官税还要高上许多,又与地方官府勾结瞒报亩数,农户受此侵欺无处伸冤,迭连称苦,于徭役上则有心无力。”

江瑾淞眼中凛然,似是就此燃起了灼灼焰火:“学生窃以为,陛下不若下令重新清算田地,让这些食民脂膏的人补交缺漏的田地税。”

“除此之外,大昭各地富庶程度本就有异;譬如瓜洲是天然的鱼米之乡,素来被称作大昭的‘米仓’;而云州土地本就贫瘠,多受旱灾磋磨,少有丰年。这两地赋税相同,于瓜洲百姓来说是轻税,于云州百姓却是重税。”

“换言之,学生觉得富庶之地该加税,贫瘠之地该减税。”

“两者并行,或能使国库充盈,百姓亦能有所轻松。”

“以上便是学生的拙见。”将胸中之言吐尽,江瑾淞再次向上首作揖。

有一瞬殿内众人皆没能反应过来。

江瑾淞的话太深中肯綮,有种青年人直言不讳的锐利,这与官场中奉行的圆融守拙大不相同。

从朝中所行政策谈至民间实况,身居草野反倒让青年生出一双亲睹民生疾苦的慧眼。

学士们看着身形劲挺如青竹的江瑾淞,恍惚间觉得看到了众多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惜才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不禁去看文惠帝的反应,生怕青年的言辞触怒了君王。

不想对方合掌鼓动,文惠帝意味不明道:“江瑾淞,你胆子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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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雨星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