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上钩了!林蕴霏与谢呈相视一眼,齐齐回了头。
面前的男子穿着蓝袍,身量中等,其貌不扬,唯独一双鹰眸放着叫人难以忽视的精光。
“哟,”林蕴霏索性将那套不拿正脸看人的派头摆下去,“顾老爷竟亲自来赔罪,这可真是折煞我了。”
顾易舟将腰弯得更低,毕恭毕敬道:“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别说是赔罪了,便是让草民给殿下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
“顾老爷怕是在商道上抖多了机灵,”林蕴霏睨着他,毫不客气道,“但这些空泛的俏皮话对我来说不管用。”
饶是顾易舟在赶过来的路上便猜到了这两位来客会是硬茬,此刻也被林蕴霏这番下脸面的话弄得有些不虞。
他于是看向传闻中那位温润如玉的国师,腆着笑道:“国师,你且帮我劝殿下消消气。”
叫顾易舟感到意外的是,谢呈顶着一张苍白无害的脸说:“顾老爷,恕谢某难以相帮,在下亦不敢去触殿下的霉头。”
“这……”顾易舟在他那儿碰了壁,又无奈转向林蕴霏。
林蕴霏知晓一会儿谈话时还得从他牙缝间拔毛,是以见好就收:“行了,顾老爷有空在这边说些无甚作用的话,倒不如赶紧让我进府内坐坐。”
她原地跺了跺脚,暗示地很明白:“本宫在这儿站了许久,腿酸得很,脾气自然也就好不起来。”
“哎呀,瞧草民这粗枝大叶的蠢脑子,”顾易舟忙顺着竿子往上爬,抬手道,“殿下与国师快请进,草民适才便已叫人备下了茶。”
昂首踱步走进府内,见到里头几步就置办有一景,林蕴霏才知她还是低估了地方豪富的财力。
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在这座私人建造的府邸中皆能寻到。
而且据她所知,顾易舟在云州城内还有零零散散大大小小十几处庄子地产。
她一面大大方方地张望,一面啧啧称奇,听得一旁随行的顾易舟掌中捏了把汗。
“国师,你瞧,这水榭凉亭,是不是都快赶上御花园里的了?”林蕴霏刻意对谢呈道。
谢呈哪能不明白她心中打得是何算盘,转头笑着对神色沉沉的顾易舟说:“殿下素来心直口快,顾老爷不必将她的话往心中去。”
怎么可能不往心中去?顾易舟皮笑肉不笑道:“是,国师。”
一行人来到正厅,顾易舟道:“殿下请坐上座。”
林蕴霏假作才想起来该与他客气:“且不说顾老爷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何况我们今日来此正是有求于你,哪里好意思霸占主位呢。”
顾易舟心里明镜一般,知晓她这是要提起正事了。
他乐呵呵地笑,仿佛不谙内情,含糊说:“那两位便随心意坐吧。”
林蕴霏与谢呈挑了同一边的位置坐下,她端起搁在桌案的茶盏,凑近鼻尖嗅了嗅,朱唇似笑非笑:“顾老爷的品味倒是别致,住着堪比皇宫的宅院,却喝着茶肆中最次的凉茶。”
“殿下这几日应也瞧见了云州城内的情况,换作一月前,草民怎敢拿出这样的茶水来招待您与国师,但眼下……”男人叹了口气,“府上仅剩这等品质的茶叶了,还请二位将就将就。”
“如此说来,顾老爷府上的粮食不会也所剩无几了吧。”林蕴霏仿佛踩进了他言语间设下的圈套。
“啊呀,果然还是难逃殿下的慧眼。”
顾易舟搓了搓空空的双手,眉目间换上被看破家底的局促,似是难以启齿:“殿下是受了徐太守委托来草民这儿借粮的吧,此事绝非草民吝啬,实在是……草民家中也快揭不开锅了。”
林蕴霏刚想搬出昨日从徐直那儿得知的事来驳他,门外却出现了一位提步小跑来的妇人。
“老爷,老爷,”来者将话喊得如杜鹃啼血,“不能将粮食外借啊。”
顾易舟眸中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惊诧,高声吩咐身后的管家:“决伯,快将夫人请下去!我正在与贵客议事,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那位妇人却是挣脱了管家的拦截,径直来到林蕴霏跟前跪下,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殿下,您且行行好,给草民一家留条活路吧。此次旱灾尤其严重,府内的粮食那是吃一日少一日,短短半个月,老爷他的衣带眼瞅着渐宽呐。”
“顾府如今看着尚且光鲜,可府上人数众多,草民如何能在此时做那黑心事,短了下人们的吃食。这一来二去,粮食哪里能够吃呢?”妇人扯上林蕴霏的裙角,哀号道,“可惜妾的一双儿女本是长身子的年岁,也跟着吃了数日白粥。”
待她将苦水吐尽,顾易舟才过来将人扶起,任哭得两眼翻白的妇人歪头靠在他的肩膀:“夫人,你身子向来不好,何苦费神过来呢?你且放心,殿下与国师皆是仁善之人,他们万不会为难我的。”
“再者说,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肯定会处理好此事的。”
“殿下……”妇人却似听不见他的话,再次柔弱无骨地跪下。
她紧紧盯着林蕴霏:“您究竟想要妾身如何做?还请给一句准话吧。”
林蕴霏沉默地垂眼,揪着她裙摆的手保养得宜,与她这几日看见的那些粗糙发黑如树皮的手截然不同,甚至甲面上还染涂着艳色的丹蔻。
即便林蕴霏在心中劝说自己不要意气用事,那会毁坏她原本还想拉拢对方的成算。
可憋了一路无处发泄的火气还是没尽然压住,她冷冷讥讽道:“夫人这双手生得真好。”
妇人未有想到她的呼天抢地换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愣怔地抬起泪眼听林蕴霏说出下半句话:“白皙且娇嫩,平素都用了什么粉膏保养啊?”
尽管不清楚林蕴霏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妇人还是为此感到不寒而栗:“啊?”
一旁的顾易舟却是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对着身后的管家说:“决伯,还愣着做甚,快将夫人扶回房间!”
这下他的态度强硬很多,妇人应是也察觉到了端倪,松开手不再挣扎地离开。
这场故意演给林蕴霏看的戏码终于结束,顾易舟转过头来对她说:“对不住啊,殿下,草民也未有想到拙荆会跑过来,还在殿下面前失了仪态。”
“顾老爷,”林蕴霏唇边浮起一抹笑,“我道你怎么迟迟不来开门,原是忙着安排了这么多层出不穷的好戏。”
顾易舟的表情彻底冻结:“草民听不懂殿下在讲什么。”
“听不懂?那我便依你的心意将话说得清楚些罢。今日我与国师来此,势必要从你这儿拿到粮食。”林蕴霏这一言将两人间的那座危墙彻底推翻。
她说的不是借,而是拿。
作为能听懂其中区别的人,顾易舟阴沉着脸重复说:“殿下,草民府上并没有多余的粮食。”
“顾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呐,今岁开春你不是才从瓜洲运了几百石的粮食回来吗?”林蕴霏道,“那可是足足几百石的粮食,除非顾老爷府上住了神兽饕餮,不然怎么地也不至于全没影儿了吧。”
见他不语,林蕴霏继续说:“老爷还是想不起来吗?那我再提醒提醒你,当时你亲自去了一趟瓜洲,从玉昌运河的水路直达,再绕路过济州回来。”
“一行人为了掩盖行踪,半夜启程,半夜返回。有位起早去收网的渔民恰巧撞见了你的商船靠岸,还因此受了惊吓。”
她多说一个字,顾易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忍不住开口打断:“够了,殿下,草民记起来了。”
“哪里就够了呢?”林蕴霏满意地看着他的假面被摧毁,“顾老爷早年是靠船舶运输发家的,彼时海禁疏松,先皇还未将贩盐纳入官府管辖,你怕是从中牟了不少利。”
其实这仅是林蕴霏的猜想,但顾易舟滑动的喉头让她知晓自己赌对了。
“至于如今你有没有金盆洗手,那谁又能清楚呢?”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昳丽的面庞上艳光非凡,按说该是叫人心驰神往的。
然而林蕴霏的那双眸子如宫殿顶上的琉璃,折射出冷色的光,让顾易舟霎那间想到了威严禁闭的大内皇宫。
他曾经到过那儿,亲眼瞧见一位犯事的宫人被摁在宽板上杖毙。
鲜血横流在石阶上,转瞬就被几盆清水冲刷干净,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而林蕴霏讲出的那些事实,桩桩件件都足以使他眼前的富贵灰飞烟灭。
顾易舟攥紧了手,不让自己太过露怯:“殿下想要借粮,草民不是不能答应。但草民亦是花了真金白银才购得那些粮食的,草民是商人,自然有着为商的规矩,不能亏损太多。”
“你的意思是要官府出银子收购?”林蕴霏明知故问道。
“不错,”顾易舟微眯起鹰眼,“既是用来赈灾的粮食,草民愿意给出诚心价。”
“哦?说来听听。”她像是对他的话起了兴致。
顾易舟自诩在商道上沉浮多年,看出这是可以商榷的姿态。他心道这位公主尽管头脑聪慧,谈判起生意时较之他总归是嫩了些。
他抬手对着林蕴霏比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十文一石?”林蕴霏道,“那我可以替官府应下。”
“殿下莫不是同草民开玩笑吧,您不若出门去街上问问现今的粮价,高达五百文一石呢,”顾易舟说,“草民提出的三百文已然是极尽低廉了。”
“三十文?便是您提着灯笼寻遍整个云州,也绝无可能。”
“是么?如若本宫将剑架到你的脖子上,亦没得商量吗?”
电光火石之间,林蕴霏轻喝出令顾易舟胆寒的话:“潜睿,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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