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被剥夺的感觉很古怪,就好似她失去了这段关系里的主宰地位,心软与弱点通通被迫暴露给谢呈。
而她看不见对方的目光,便不能凭此来揣摩谢呈此时的态度。
林蕴霏莫名开始颤栗,试图去将他的手扯开,但转瞬手腕就被人禁锢住。
她对于外界的感触仅仅落在谢呈的两只手上,偏生对方的手又比常人要冷,是以林蕴霏倍感煎熬,抿唇喝道:“谢呈,你在搞什么鬼!”
她被蒙着眼,并不知晓谢呈眸底淌出的魇/足有多么深重。
在决定反抗的前一瞬,林蕴霏感到肩头一沉,随后眼前有光亮溢入。
“还未谢过殿下今日为我据理力争。”谢呈的嗓音在耳畔轻振如琴弦,指腹则摩挲着她的腕骨,仿佛捏着狸奴的后颈。
提起这茬,林蕴霏便来气,身上的尖刺又亮出来:“奈何国师不愿意承我的情,倒是我白操心了。”
“殿下大人有大量,莫要同谢某计较。”谢呈用指尖卷起她松散的一缕青丝,放软声音道。
耳廓被他的呼吸弄得尤其痒,林蕴霏别开发烫的脸,闷声埋怨:“你能不能起来,压得我肩膀疼。”
谢呈轻笑了声,与她拉开一截距离:“此事亦怪我。”
说时迟那时快,局势陡然发生变转。
林蕴霏就着二人相牵的手一拽,使得未设防的谢呈身子一晃,接着又抬起另一只手臂横抵在谢呈的脖颈处,反将他制在门上。
谢呈眸中难得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林蕴霏仰首瞧着这般的他,适才的不爽方淡了些:“认错时自是将话说得情真意切,但我要的是一个明确的交代。”
“你若仍用蜜语来搪塞我,我这便去寻针将你的嘴缝上,听明白了吗?”
“殿下,好凶呐。”调侃的话才说出口,林蕴霏将手臂往前抵得更紧。
“你还要耍花腔!”她的声音与目光一齐冷下来。
谢呈半仰着面,主动将修长脆弱的脖颈往林蕴霏那儿送。
他乖顺地低垂眉眼,喉间艰涩地挤出一句真话:“我其实并无十足把握。”
“你……没有把握?”林蕴霏听罢愣怔地松开了钳制他的手。
她原本心存几分侥幸,以为谢呈既然敢应下,便是胸有成竹,不想会得到如此回答。
“如若你三日后没能求得降雨,”她定定地望着他,沉而缓地说,“他们会将你贬得一无是处,到时你为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我知晓。”谢呈应道。
“你知晓?谁给你的胆子,谢呈,谁给你的胆子……”林蕴霏脑中嗡然一片空白,纵使前世她被人污蔑成祸世妖女时,也未有这般迷茫过。
谢呈看着她眼角漫开的血丝,怜惜之余坚持问出心中话:“假使我被贬入尘泥中,殿下会抛下我吗?”
“如今是什么情况,你竟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林蕴霏真想将他整个人剖开,看看内里是不是被调换了芯子。
谢呈却是执拗地盯着她,势必要听到答复。
林蕴霏满腔的怒其不争顷刻散尽,将心一横说:“谢呈,你此次最好卜算得准些,否则我也只能陪你去沮泽走一遭。”
“所以说,正是殿下给了我胡来的胆子。”谢呈骤然莞尔,眉眼似昙花舒展。
他随后拥她入怀,喟叹道:“不过,殿下耀若白日,合该在金座之上,不染尘埃。”
“谢呈会倾尽全力,不辜负殿下所望。”
“疯子。”林蕴霏揪着他的衣襟,贝齿不留情地咬上他的肩。
同时她心道:林彦,我一定会让你为今日之事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
三日之期倏忽而至,这三日内,就连林蕴霏都未曾与谢呈见过面。
巳时谢呈便登上了云州城墙,阖眼端坐在桌案前,任由广袖随风飘荡。
桌上列着一碗清水,一只香炉与一碗未经煮熟的稻米。
许久都不见人影的林彦今日倒是得了空,与林蕴霏、徐直一起前去观看。
他们抵达时,百姓们已然黑压压一片跪拜在城墙前,翘首望着头顶的风云。
“巳时末了,”林彦负手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佯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这雨究竟能降下来吗?”
人群渐次也开始交头接耳,谁都不觉得转瞬之间天气能够大变。
林蕴霏远眺着城墙上的白色身影,面上没什么情绪,但藏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劳驾诸位保持安静,”徐直宽慰道,“仪式尚未结束,事情便还有可能出现转机。”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越来越接近谢呈承诺的午时,可青天上甚至没有一片乌云飘来。
骄阳高高地悬于正空,热烈的光辉足以将人的背炙烤出淋漓汗水。
林蕴霏指尖却没有一点温度,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点一点下坠至深不见底的冰窟,连心跳都被封印。
远处的谢呈忽然起身,挥动手中拂尘,使其一一掠过清水,香灰与稻谷。
接着他走到城墙边缘,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站上剁墙。从底下看过去,他几乎就像是踏在虚空,即将羽化而去。
谢呈双手合十,墨发与白衣交缠在一起,不似风尘中人。
林蕴霏仰视着这样的他,恍惚间怀疑起三日前与自己共陷风月的人会不会是幻影。
但这个想法仅是一闪而过,素来不信天命的她开始一遍一遍地诚心祈祷。
求求了,快些落雨吧。求求了,快些落雨吧。
诵经一般默念了不知多少遍,林蕴霏复又去看穹宇,仍旧没有动静。
她转而去看谢呈,他换了姿势,正高举起拂尘指向天阳。
林蕴霏仔细地回想了下,记起从前赵皇后为已故孩子祈愿时的那套说词。
大抵是她还不够精诚,林蕴霏摒弃所有杂念,无声呢喃道
——信女林蕴霏前世今生皆未有行恶,日后亦必定多行善事,现今欲以所积善缘为谢呈祈愿,保佑他此刻所想成真,云州得以降下甘霖。
如若心愿达成,信女必至净胜寺上香还愿。
话音才落,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是雨水!”
“下雨啦,真的下雨啦!”
“我们有救了,庄稼有救了!”
“国师真乃神人也!”
人们且哭且笑,迎面伸出舌头去接水,滑动干涩的喉头,面上极尽疯癫。
此时此刻,盼了足足十几日的甘霖将地面浸润淋湿,这些云州百姓哪里又能顾得上为人的体面,所有言语化作野兽一般兴奋的呜咽。
直至真真切切的一滴雨落在林蕴霏的眼睫上,她才从劫后余生的空茫中寻回神智。
雨水顺着眼尾滑落至脸颊,又流向唇角,林蕴霏就此尝到了咸涩似眼泪的味道。
紧接着,更多的雨水降下来,落在她的眉弓,后颈与手心。
心脏豁然挣脱了冰霜的禁锢,取而代之以一阵被惊喜席卷的狂跳。
林蕴霏急忙抬眼去看谢呈,这次她笃定,对方亦遥遥地将眸光定在自己身上。
周遭的吵闹皆被隔绝,她对着他咧嘴扯出笑意,浑然忘记他们相隔数丈,谢呈其实看不清她的神情。
“晴日降雨,实为奇观,”徐直振臂朗声道,“天佑我云州!”
众人乃至于林蕴霏皆不由得看向他,男人眼含热泪,对着城墙跪拜下去:“多谢国师为云州请雨,多谢上苍怜惜,庇护云州度过难关。”
百姓们学着他跪下来,声势恰如排山倒海:“多谢国师为云州请雨,多谢上苍怜惜,庇护云州度过难关。”
此方天地间,晴雨同在。
谢呈背后是寥天,身前是数万虔诚膜拜的百姓,又何尝不算降世天神。
林蕴霏瞧着眼前此景,忽然想起去看布局人林彦的反应。
果不其然,对方的神色沉沉,脸色极为难看。
察觉到她的凝视,林彦来不及换上适宜的神情,眉目间是下意识流露而出的懊恼。
林蕴霏望着他,朝他弯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雨越下越大,了事的谢呈从城墙上走下来。
百姓们自发地伏地拜送他,谢呈将就近的几人扶起:“诸位,且都起来吧。”
人群一路尾随着他回到州署,俨然将其当作了活神仙。
直至大门落锁,徐直脸上还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色,他转过身来道:“几位贵人甫一来到云州,便有双喜临门。今夜我欲在西侧膳厅设宴招待三位,亦算是迟来的接风宴。”
“不过,州署如今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仅有些山肴野蔌,万望三位莫要嫌弃。”
“好啊,”林蕴霏最先答应下来,“州署上下因旱灾一事提心吊胆了许久,也该叫众人跟着轻松半日。”
“我亦没异议。”谢呈道。
未有表态的仅剩下林彦一人。
他低着头走在最末,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三皇兄。”林蕴霏拔高了点声音唤他,眼尾促狭地翘起。
“啊,”林彦遽然回过神,发现众人皆盯着他,“对不住,适才我在想事情。”
林蕴霏继续好心地接腔:“一会儿徐太守欲设晚宴庆贺今日降雨之喜,三皇兄可愿赏脸前来?”
林彦闻言对徐直打了个揖:“此事我本不该推脱扫了诸位的兴致,但我忽然想起一计攻打匪寨的对策,想去寻宣统领商榷是否可行……”
徐直摆了摆手,曼言道:“殿下此举是为云州尽力,臣感激还来不及呢。”
“不若臣将宴席改为明日,明日殿下是否有闲暇时刻?”
“千万别,”林彦拒绝得很快,“三位尽兴便好。”
听他如此坚持,徐直便也作罢。
眼瞧林彦在人前几乎维持不住惺惺假面,最终落荒而逃,林蕴霏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感。
这种喜悦一直延续至她与徐直作别以后,被谢呈出声调侃道:“殿下,你的嘴角快要提至耳边了。”
林蕴霏转过头来,目光眄睐,端的是形容秾艳:“怎么,国师竟不准我笑吗?”
她转念意识到对方走在后头,哪里能瞧见她的表情:“你诈我。”
“调风弄月的事,”谢呈坦然以应,“怎么就用上了‘诈’字呢?”
他浅笑着来勾林蕴霏的手,似是无意之间挠过她的掌心:“殿下走得太快了,谢某险些要跟不上。”
林蕴霏看着他那风吹柳条一般的笑,别开**辣的脸,嘟囔道:“假仙君,真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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