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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弦京在胸口骨裂带来的剧烈灼痛之中缓缓恢复了意识。恍惚之中,他嗅到枯枝灼烧的味道,那驱散了他口鼻之中消散不去的血腥味儿。
耳畔传来对话声,魏弦京微微蹙眉,还陷在黑暗之中的意识却迟迟无法分辨他的处境,于是难耐地移动了一下脖颈儿,妥协地睁开了干涩的双眼。
持续不断的剧痛之中,他的视线渐渐清晰,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隐蔽无光的岩石夹缝之中,他身前点着一个小小的火堆,火势不旺,却驱散了周遭的潮湿水汽。
火光照亮了这狭小的山洞,魏弦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但背脊佝偻的老者坐在火堆前,用匕首削着什么东西,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一个黑瘦的,看上去十岁冒头的小姑娘在一堆干草上侧躺着,看上去睡得很安稳,却在魏弦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骤然睁开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
就在魏弦京要出口详询时,他看见叶翎和一个高瘦的女子从洞口外走了进来,与他对上了视线。
“世子。”
叶翎对着他点头示意,手里抱着一捧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干草,上面堆着几颗有被鸟雀啄过痕迹的,熟透了的果子,和几个个头儿不大的野鸡蛋。她身后的蛇女眼光淡淡的扫过魏弦京,并没有说什么,提着两只被拔光了毛,洗干净的野鸡进了山洞。
魏弦京看着叶翎那张未经粉饰,年轻康健的面容,记忆一时间都找了回来。他想起暴雨击打在皮肤上的触感,想起血液一点儿一点儿从身体中流失出去的诡异虚弱,也想起黑暗降临前的一声鹰唳。
叶翎放下手中的食物,迈步向魏弦京侧卧着的杂草堆走来。她抬手想要触碰魏弦京的额头,却见他蹙着眉,扭头闪开了。
“叶姑娘,这是几时了?”
他的嗓音沙哑,几乎难辨。叶翎见他闪避,也没有坚持,收回了手答道:
“已是次日丑时了。”
魏弦京胸中憋闷,被晋王侍从打断的肋骨闷痛不止,让他头脑眩晕,几乎想要呕吐:
“叶姑娘,我之前与你说过,不要掺合我的事。还请姑娘速速离开,将这些——”
他的目光扫过山洞内燃烧的枯木和草席:
“将这些痕迹统统扫清。”
叶翎皱起眉头,并没答话儿。她又微微歪了歪脑袋,一双黑瞳不解地盯着魏弦京,似乎在思索他话中含义。
魏弦京浑身剧痛,腰背上的皮肉伤泛着钻心的麻痒,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咬牙强忍着,脸色愈发苍白,耐心也耗尽了。
他不想看上去那么忘恩负义,可是他此时心中除了疲惫便是焦躁,实在没有半分对叶翎一行冒着生命危险搭救他的感激。魏弦京当然明白叶翎的行径出于善意,可是她并不知道皇帝的人此刻一定在排查他的下落。
而魏弦京的失踪不仅会波及搭救他的叶翎一行,更会使皇帝震怒,继而波及朝中官员,甚至是宫中的废后。
只因皇帝本就怀疑魏弦京仍与他的先父手下有勾结,若是魏弦京被搭救并且下落不明,那些侥幸躲过了多年清剿的西北兵士和朝中大臣,或许——
思及此,魏弦京头痛欲裂。他垂下眸子,不去看叶翎那张无辜又生动的脸,勉力压制着呼吸中的颤动,可就在这时,他的脸突然被一只枯瘦的手掐住了。
翁道人不知何时绕过了那小小的火堆,凑到了魏弦京身前。他粗糙的手指掐住魏弦京冒出柔软胡茬的下巴,将他那张因为疼痛和虚弱汗津津的脸抬了起来,一边借着火光探看,一边啧啧出声。
“瞧瞧,瞧瞧,”他冒昧又粗鲁地翻弄着魏弦京的脸,一边儿对跪坐在一旁的叶翎说道:
“看看这张脸,这才是标准的飞凰入命,可怎生在个男娃身上。这男娃长开,眉骨鼻梁棱角太利,一下就破了运势。可惜哟,可惜哟。”
翁道人一边掐着魏弦京的脸,一边讨人嫌地摇头晃脑,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即便是叶翎心思不细,此刻也觉得莫名尴尬,连忙推开翁道人的手,将魏弦京的脸救了出来。
“这小娃,可还有同父同母的姊妹?若是你家有女眷长成你这个样子,那必然是要母仪天下,成为——”
“住嘴!”
魏弦京突然喝道,本就红肿干涩的喉咙受了刺激,迫不及待地涌出新鲜的血水来,润湿了他的嘴角。可他浑然不觉,带着怒火和恨意的目光直直刺向洋洋得意的翁道人。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放肆!”
魏弦京半生富贵,又沽名钓誉,自恃清高,此刻便是连骂人的话儿也说不出口,只能瞪着翁道人,浑身发抖。
翁道人把玩他的脸的时候,他其实除了烦躁并没有什么感觉。魏侯常与市井之人结交,他也知道江湖人大多数是不拘小节,又缺乏分寸的。加之他因为重伤,脑中浑浑噩噩,翁道人大多数的话儿他都没有听清。
但他却听清了那句“若你家有女眷长成你这个样子,那必然是要母仪天下”。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从他的咽喉化进他的胸腔,将他整个剖开,像一只被破了肚儿的鱼,将腥臭的五脏六腑全都曝光在看客眼前,任人评估。
一时间,他难以自制地想到被皇帝困在后宫之中,拿捏摆弄的母亲,彻底失了方寸,也失去了往日里的风度。
“滚。”
在一阵歇斯底里、无法自控的颤抖之后,他垂下眼眸,从被血块儿堵塞的,叽咕作响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不需要你们这些碍眼之人搭救。要想活命的话,快滚。”
说完这样不知好歹的重话儿,他筋疲力竭,失血和疼痛让他的眼前阵阵发黑,目光几乎没有办法凝聚。再度昏厥前,他听到坐在篝火旁的高瘦女子的冰冷嗤笑,瞥到叶翎那双黑亮的眼眸之中的不解和暗淡。
——
翁道人被叶翎扯开后,神神叨叨地拿着根树杈在泥地上比划,对魏弦京的反应全不在意。叶翎和蛇女倒是完整地看完了这位世子的歇斯底里,一个蹙眉,另一个则目露冷光。
蛇女盯着叶翎的背后许久,见她呆愣了一会儿,又将盖在魏弦京身上的干燥衣物理了理,掩盖住他的裸露在外的苍白脖颈儿。
做完这些,叶翎又托起魏弦京那只被敲断了的手臂,细细检查过木质的夹板是否挪位,而后才将那只手也盖在衣物下,转身去打理她捡回来的杂菜和鸟蛋。
蛇女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垂下头将涂抹过盐巴和佐料的野鸡架到火上去烤,突然听到叶翎说道:
“我们需要快些离开,继续南下。”
她声音平稳,头也不抬,似乎半点儿没受魏弦京的恶语所影响。蛇女看了她一眼,冷笑着明知故问道:
“带着他?”
叶翎抬头看向她。明灭的火光之中,蛇女看到她面色如常,目光异常笃定。
“对。我与山脚猎户相识,我们买一头驴,走山地,避开人烟,向西南行十里,便可上船,渡过渭河。”
“为何?”
蛇女听闻并没有反驳,而是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叉着野鸡的树枝,让另一面的鸡肉也被火烤到。
“因为有人在找他。”
叶翎的视线扫过人事不知的魏弦京,转而又看向蛇女:
“他让我们扫清痕迹,快速离开,因为找他的人是敌非友,大概是皇帝的人。”
蛇女嘴角一撇,将手中半生的鸡肉递给了嘴里咕咕哝哝,时不时发出古怪笑声的翁道人,正脸看着叶翎。她半边面容上的蛇鳞般的胎记在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显得更加阴沉难看:
“你就没想过,他想快点儿被找到?叶翎,我发现你自以为是的毛病又精进了,如今被别人唾面相弃,也能一意孤行。”
“阿姊,若我不管他,他会死。这一条命,比他的厌弃,沉重太多了。”
“……”
蛇女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而她身边烤着火的翁道人嘴里哼着古怪的调子,转动着手中的枝桠。安静的瓶女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双眼,在关怀她的人身边神色安然地入睡了。
——
魏弦京再次醒来时,篝火已经熄灭了。隐秘的日光从石缝之中透过,映照出山洞之中的清形。
高瘦女子、疯癫癫的高壮老者都不在了,只有叶翎沉默地坐在草席上,整理着什么繁复的器具。
那个十岁出头的黑瘦女孩蹲在她身旁,有条不紊地用一块儿卵石捣弄着草药。
魏弦京楞楞地看了她们一会儿,短暂地被这平静又世俗的场景所迷惑,过了许久,方才抬头看了看石缝儿之中透过的日光,企图判断时辰。
昏沉前的记忆慢慢的浮现出来。他想到自己的歇斯底里,想到他对叶翎的恶言相向,也想起他陷入昏迷前,透过眼眸映入他脑海之中的叶翎的双眸。那是一双很清澈的眼睛,眼睫浓密,看上去炯炯有神,生机盎然。
她的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坦诚又直白,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在魏弦京这短暂一生中遇到的所有关怀过他的人之中,她没有透过他在看谁,也不带什么评估和居高临下的悲悯。她只是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而他知道,在她的眼里,他魏弦京是好人,一个值得被拯救的,不该去死的人。这与魏弦京的世子身份无关,与他遭遇的迫害和不公无关,与他不能见人的身世更无关。
在她眼里,他是那么的洁白干净,只是魏弦京,再不是什么旁的人了。
而他却在她面前如此进退失据,斯文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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