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上药

——

魏弦京说完,抬头看向叶翎,却发现叶翎的神色仍然十分平静,只有那一双雀鸟般幽深的黑眸微微睁大了些,直勾勾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不远处的蛇女开腔道:

“所以,你是皇位的威胁。那他为何要留你至今呢?”

魏弦京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蛇女很敏锐,这个问题也直击要害,确实魏弦京唯一一个不愿回答也不能回答的问题。

因为那将牵扯出他那位身陷皇帝后宫的母亲,牵扯出皇族剪不断理还乱的阴私之事。

“不,我早就不是什么威胁。”

他再次睁开双眼,声音平稳地回答道:

“我父母昔日拥趸被屠戮殆尽,朝廷改弦更张,如今知道那些旧事,知道我身份的人寥寥无几。我与诸位坦诚相待,无非是想让诸位明白,以我的身份,皇帝绝无可能放纵我失踪而善罢甘休。他御及天下十三载,有千万种方法寻找我,而我早已孤立无援了。诸位若不想被我连累,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就在这时,叶翎有些突然地开口道:

“如此说来,你没有任何错,只因出身遭到皇帝的打压猜忌,是吗?”

魏弦京定定看着她那双镇定的明亮眼眸,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错是吗?是的,但又好像不是。

他魏弦京没有草菅人命,没有麻木不仁,也没有怙恶不悛。可他的出身是错,他的存在是错,他的苟延残喘也是错。

“所以你没错,我救你也没错。”

叶翎垂头看着魏弦京,直言不讳,神色之中没有半分游移不定。她这样的气度反而令魏弦京无话可说,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叶翎,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你就算一意孤行要救我,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被你搭救?我不愿东躲西藏,不愿蝇营狗苟,也不愿再牵连旁人了,你能明白吗?”

“呵。”

叶翎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蛇女的冷哼声打断了:

“要我说嘛,贵人最是看不上形同草芥的命运了。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魏世子自然看不上在山沟里辗转求生,东躲西藏的日子,那是属于我们这些下贱流民的宿命,这样肮脏的命途怎么能沾染到你这样出身高贵的人呢,是不是?”

蛇女讽笑着,叶翎看了她一眼,却又垂头看向魏弦京。她就这么定定看了他半晌,微微侧着脑袋,而魏弦京也看着她,被她那双带着暖意和平和的深色瞳仁吸住了。

少顷,叶翎开口说道:

“魏弦京,我确实不懂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在乎你是谁的儿子,又是不是魏家的世子。我只知道,你救过我,你也救过万千京城中的百姓。”

“或许如你所言,你的出身是一桩天大的麻烦,但我只知道,天下的百姓只知道,京城里有个世子魏弦京,他天资聪颖,礼贤下士,体恤百姓。自入仕以来,他救过万千百姓,帮扶过无数身陷困境中的人。”

“我叶翎不过是一介布衣,我不通文墨,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的是,即便我想救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想改变这荒唐无道的世道,我也做不到,可你能做到。”

她声音沉静,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度,诡异地直直穿刺了魏弦京的胸膛,一路烧进他的心里。

“我叶翎只能救一个魏弦京,而魏弦京能救无数个叶翎,你明白吗?而心怀天下之人,本就不该死,本就不该放任这世道倾颓,将百姓陷于水火之中,献祭给魑魅魍魉。”

叶翎说完,定定看着魏弦京,那黑色眼眸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动摇的意念,几乎瞬间击垮了魏弦京自以为是的防范,使他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失声难言。

“而魏弦京能救无数个叶翎。”

这句话像烙铁一般,直直魏弦京千疮百孔的麻木心中烙下一个疤痕。魏弦京有无数个理由去死,因为他是无数阴差阳错堆叠而成的错误。可是如今,当他看进叶翎的眼底,听到叶翎直白的言语,他的那些理由瞬间土崩瓦解。

——没有人能拒绝叶翎。

此刻,他倒是后知后觉地回味起蛇女的话来。

他不敢再开口了,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自己的虚弱,只能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眸,放纵自己靠在叶翎温热的腿上。

不多时,他的唇边儿被抵上了一个木制的碗,他娴熟地启唇将那有些粘稠的液体吞咽下去,耳畔传来叶翎与蛇女的交谈声:

“明日一早再换一次药,我们就上路。把世子绑在毛驴背上,即便毛驴走动颠簸,如果垫上被褥,大概也可以支撑吧。”

“散不了架,顶多吃些苦头。”

“未免麻烦,我们顺着山路走,避开人烟,十余日后直接走水路,届时就不会如此颠簸了。”

魏弦京睁开眼,说道:

“不可行水路。皇帝派来的搜捕之人皆知我伤重难行,各大码头定然安排了排查的人手。若我们现身便会暴露行踪,惹来大祸。”

“无妨。”

似乎是在他的弦外之音中听出他妥协和配合的意味,叶翎不由垂头对他笑了起来,而那笑容让魏弦京心悸得厉害,使他连忙慌乱地移开视线,多此一举地解释道:

“我只是不想让姑娘的心血白费。”

“你还是叫我叶翎吧!”

叶翎对他的别扭恍若未闻,笑得鼻子都皱出了细细的纹路,黑亮的眼眸里全是不沾染半分杂质的欣喜,浓密的眼睫轻轻扇动,像一只天生地养的小雀儿扑棱着翅膀:

“我们常年接触行脚商人,自然知道些未被标注的野路子,有不为人知的山路直通渭河,绕开了所有城镇和渔港。”

“待我们甩脱了皇帝的排查,到了江浙一带,再寻法子不迟。”

她语调轻快地说着,仿佛说的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而是今儿吃了几两饭。

“到了江浙,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会去淮南赴任,你们则在江南寻个富庶村落,安度余生,可好?”

见她如此,魏弦京也很难维持他强装出的严肃,轻声与她商量道。却没想叶翎微微歪起头,又作出她那副无懈可击的懵懂之态,不肯接他的话儿。

即使明知她又在装傻充愣,魏弦京却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暗中恨上了自己这破败不堪的身子,心想等这一身伤好利索,一定不能再任她摆布了!

殊不知他此刻已然从心底生出了活下去的念头,这渺小又散发着叶翎味道的种子并不起眼,却快速地生根发芽,驱散了他脑海中经久不散的阴霾。

天色昏沉,叶翎等人简单吃了些肉干和干粮,便准备入眠。

白日里昏睡地多了,即使身体乏累,亟需休憩,魏弦京也有些睡不着。他闭着眼,侧耳听着山洞中的几人说了几句话,将短暂燃烧的篝火熄灭,以免烟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秋日里,夜晚分外寒凉。苟活刚灭不九,魏弦京便因寒风打了个寒噤。突然他感受到什么暖呼呼的东西触碰了他的腹部,他垂头一看,是叶翎将火塘下埋着的热烫石头包裹在衣物里,塞进了魏弦京披盖的衣物里。

那热烫的暖意一路从小腹烧尽魏弦京的指尖儿。他抬着头,借着稀薄的月光看向叶翎,只看得清她一双温和又有力的眼眸,在月光里熠熠生辉。

“睡吧,明早要赶路了。”

叶翎轻声说道。她靠得很近,继而就在魏弦京身侧蜷缩起身子,挡住洞穴口刮来的寒风,打算入眠了。

她的动作让魏弦京悚然一惊,心慌乱又不体面地胡乱跳起来。他不想打扰旁人,强忍着没有出声,下一瞬却听到了叶翎在他胸膛不远处发出的和缓平静的呼吸声。

那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迎合着山洞外呼呼的山风声,让魏弦京不知不觉地听得入了迷。直到失去了那出言提醒的先机,他就只能安慰自己说野地寒凉,二人相贴取暖乃是常态,况且这两日他不良于行,神智不清,怕是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了,这形势所致,委实算不得什么出格。

他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呼吸着叶翎身上那平和的松香气息闭上了眸子。不多时,疲倦再次席卷而来,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将滚热的石头向叶翎的方向移了移,又掀开自己身上覆盖的衣物,轻轻盖住叶翎蜷缩的身躯,这才放任自己陷入沉眠。

——

次日晨,魏弦京在伤口的疼痛之中醒来,入目便是一片蜜色的皮肤,鼻腔里塞满令人安心的松香气味儿。

他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迟钝的大脑里突然划过什么,让他飞速的向后缩了缩脖子,心神剧震地发现自己那只完好的胳膊搭在叶翎腰上,脸还埋在叶翎的颈窝儿里睡了一晚。两人腰腹之间那些发着烫的石头早就失去了温度,生硬地横亘在两人身躯之间,堪堪阻隔了两人抱成一团儿。

这、这成何体统啊?

魏弦京头脑发懵,羞愧不已。被他动作惊醒的叶翎也发现了他的异样,靠过来用额头贴了贴他的前额,嘟哝着:

“不烧了。”

晨光熹微,堪堪冲破了黑夜的桎梏,一点儿飘渺的光顺着石缝的边缘溜进了山洞,照亮了叶翎那张年轻的脸。

她不施粉黛,神色坦然,眉目之中没有半点儿贵女脸上常见的骄矜和柔美,却有一派独特的生机和活力。那缕晨光之中,她的眼眸闪闪发亮,沁着刚睡醒时的一点儿疲倦的水光。魏弦京骤然发现,她的瞳仁颜色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只是瞳仁四周围绕着一圈神色晕环,使她那双本该柔软平和的眼眸看起来有些锋利,平白多出了几分天生地养般的野性。

她似乎察觉了魏弦京的目光,微微歪着头看着他,见他呆愣着一动不动,又生出几分忧虑来,轻声问道:

“你伤口疼吗?”

她这么问着,就要去掀开魏弦京的衣物,探他的伤口是否红肿流脓了。

被掀了后背上的衣服,魏弦京悚然一惊,连忙用完好的那只手去护住岌岌可危的裤子,无比羞耻地说道:

“没有!没有……多谢。”

他慌乱的、嗫嚅着答道。话音未落,自己都觉得无比不堪,将有点儿发热的脸埋进甘草和衣服里,不敢再看叶翎了。叶翎见他动作还算利索,又探过了他没有发热,便也放过了他,转而起身去收拾行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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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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