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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第三日,叶翎在清晨照例放飞了鹞鹰,侧耳在山中林啸声中倾听鸟儿的回应。
魏弦京沉默地侧卧在原处看着叶翎,他身畔还残留着叶翎温热柔和的松香气味儿。
自打那日窥见了翁道人在树干上刻画的图案之后,魏弦京的精神便更加紧绷起来,人也变得沉默不少。
同行者或许以为他在为伤势愈合而积蓄力量,殊不知他是认出了翁道人在树上刻下的图案来源于前朝遗民成立的民间教派,名为凝兰教。
魏弦京于刑部听差时,曾经接触过凝兰教信徒。他们打着劫富济贫,推翻暴君,光复前朝的名号,在江南一带活动频繁,甚至将手伸向了京城。
他们教名中的“兰”字,恰好对应幸存的前朝皇室遗孤顾英蓝的名讳。本朝太祖建国之时,将顾氏一族屠尽。唯有一前朝公主由贴身婢女冒名顶替,成功脱逃,辗转南下。
顾英蓝在江南建立了凝兰教,广招信徒,与朝廷不死不休。而凝兰教由当年的复国教义,随着顾英蓝的故去,渐渐打出了推翻暴君,救百姓于苦厄,还天下安宁公正的旗号。
先皇因病无嗣,只能从宗室旁支之中挑选幼儿过继,有为了防备蠢蠢欲动的皇亲,先皇在宗室之中大动干戈,清除异己。
而那时,凝兰教便在街头巷尾传颂歌谣:“董氏残暴,天诛者也;假龙不兴,血脉不存”。
如此,先皇曾大力整治凝兰教,将他们设在北境的分坛逐个儿摧毁,教徒尽灭,血流漂杵。
可先皇为当朝太宗,治国之时距离太祖开国不足二十载,新朝定都于北境,对南境的川河湖海并无把握,故而不得不放任凝兰教肆虐南境。
到了今朝,当今据闻得位不正,又手段酷烈,屠戮宗室和官员。当今治下十三载,四境之内天灾**不绝,南方先是遭了干旱又遭蝗灾,近些年每逢雨季更是堤坝频频被毁,大雨倾盆,水灾蔓延,倭寇肆虐。
当今起先令户部拨了银子修堤坝,奈何银两不够,又被从上至下层层盘剥,堤坝修成了泥巴的,自然一冲就垮。淮南百姓苦不堪言,流民无处容身。江浙一带依照皇令拒淮南流民入境,嘴上说着是免遭瘟疫,实则不过是放任百姓遭灾,假作天下太平。
如此种种苦厄,在这十三年中恰似沧海一粟。而在这苦厄之中渐渐燃起的,却是那推翻暴政,光复前朝的念想。
南境本来就未怎么受过当朝管辖,如今频繁遭灾,由富庶之地变成了人间炼狱,百姓心中怎会不苦?就魏弦京所知,南境凝兰教活动愈发频繁,逐渐成了势,而朝廷派人深入南境诛杀凝兰教教徒,却怎么都斩杀不尽。
即使当今手段酷烈,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也对南境,特别是淮南地区的凝兰教无可奈何,乃至不了了之。
魏弦京并没有想到,在京城几乎绝迹的凝兰教徒就生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翁道人看上去疯疯癫癫,行径古怪,却能在皇城根儿下逃过一次又一次的围剿,甚至能在京城之中与人同谋,劫走朝廷钦犯,若他没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魏弦京是不相信的。
可是翁道人劫走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而叶翎——
魏弦京心中难以抑制地一沉,眼眸暗淡。
——那叶翎,和她所言的一切,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叶翎知不知道翁道人的身份,又知不知道翁道人的计划呢?
他心慌意乱,不愿深思,白日里浑浑噩噩,夜里难眠时,便偷偷睁开眼眸看着叶翎,在虚空之中描绘着她的容貌。
有那么几次,他几乎就要开口相询,却无端觉得恐惧,不知是怕叶翎的回答,还是怕叫破了翁道人的身份带累叶翎。
三日后,他身上的皮肉伤终于不再开裂,而他也勉强可以支撑着枯木单腿站立。
夜半,他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眸,见翁道人不知所踪。他等了片刻,也不见翁道人踪迹。他心下一沉,最终缓缓靠着身后挡风的石壁坐起来。
果不其然,他的动作惊醒了叶翎。黑暗之中,魏弦京见叶翎的一双深色的眸子散发着微光,神色柔和地看着他,眸光中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疑惑。
“怎么了?”
她好像这样问道。过分熟稔,又过分亲近,这让魏弦京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酸涩起来。
明明才相识几天而已。
魏弦京垂下眼眸,有些黯然。可他却没有浪费功夫,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叶翎道:
“叶翎,你可知翁道人是凝兰教徒?”
叶翎没有开口,黑暗之中,她的眸光都没有丝毫改变,一如既往地沉静坦白,而魏弦京顿了顿,继续说道:
“他近些日子在树上刻了许多凝兰教的标志,七叶兰。我想他大概在召唤凝兰教信众,而他们的目标只有可能是我。我虽不知他们要我何用,但我想无论如何,你需要知道这些即将到来的麻烦。若你…”
他垂下眼眸,掩盖着眼底可能流露出的近乎失望的情绪:
“若你不与他同党,那你和蛇女她们应该早做打算才是。凝兰教仇恨朝廷,不忌杀戮,还请你早做打算为妙。”
“喔。”
他身旁,叶翎扭了扭因睡在干硬的枯草上而有些麻木的脖子,翻了个身,不以为意地对魏弦京说道:
“翁道人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魏弦京心直往下沉,那酸涩难言的滋味儿难以控制地翻涌上来,让他的口中盈满了苦涩的滋味儿。他几乎想要再问问叶翎,那之前她所说的那些话到底算什么?她救他,难道是因为凝兰教对他的企图吗?
她说过的那些让他心悸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即使有千万般的疑问,魏弦京还是抿紧了嘴唇,一个字都没有问出口。在他身旁,叶翎再度闭上了眼眸,陷入沉眠之中。
罢了。
借着月光,他贪看了一会儿她无辜的睡颜,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眸子。
原来她做的这一切,也不只是为了魏弦京。而魏弦京却将自己的生父的身份都透露给了她们,透露给了与朝廷作对的凝兰教。凝兰教若是想要利用魏弦京的身份,公开指责皇帝得位不正,那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
而魏弦京绝不会在摆脱朝廷的监管之后又落入凝兰教的手中,若是如此,他魏弦京成了真正的逆贼不说,宫中母亲,魏家上下,朝中同僚,乃至那日里愿意还他一个公道、送他一程的京城百姓,都难逃一死。
“既然你给我安排了这样的路,又为何要骗我,让我误以为你在乎的是我呢?”
他在呼啸的夜风之中轻声呢喃,却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
几日后,他们走出了山林,走进一片荒芜的平原。
他们避开大路,行的速度更快,每日都要走几十里。魏弦京一言不发,愈加沉默,却也不抗拒药物食水,只求尽快恢复。
他还是走不了路,只能靠骡马之力跟上他们的脚步。他那条被杖伤的腿勉强能支撑地面,而那条摔得关节错位的腿触地即痛,却也没什么大碍了。
他夜里暗中起身过,除了两条腿钻心地疼,扯动后背上发痒的伤势撕裂般的痛楚以外,已然可以借枯木为杖,勉强行几步了。
而他的耳畔已然听到水声涛涛。他知道他们靠近了渭河一段喘急的支流,从此下水,便可免除颠簸,顺着交错的水道走走停停,不出一月便可进入江浙。
而他必须在入水前甩脱其他人。
是夜,魏弦京睁开了双眸。他将身上用来保暖的衣物盖在了叶翎身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见她仍然呼吸平稳,便悄然起身,离开了他们安身的遮蔽处向外走去。
黑暗之中,魏弦京轻抚着站在草木中的毛驴,轻声嘘着它,抚顺了它颈上的毛发。那毛驴睁着一双透不出光的黑眸,温驯地看着魏弦京。
魏弦京在京中的时候曾是驯马好手,京城内的钟鸣鼎食之家,若是没有一匹魏世子驯养的烈马,那便是关系不到位,权势地位低微的体现。
而今虽无烈马,在这头小毛驴儿身上也能施展了本事。魏弦京轻声苦笑,费力地攀上了那毛驴的脊背,单手控着拴在毛驴儿脖颈儿处的草绳,向黑暗之中走去。
叶翎是被瓶女推搡醒的。这些天日日行路,她又频繁招呼鹞鹰探路,沿途搜集食物,每每入夜便陷入沉眠,尽可能积蓄体力。
受到推搡,她睁开眼看着沉默的瓶女。瓶女张了张嘴,却依旧一言不发,一双黝黑的眼眸在黑夜里透出一抹飘忽不定的微光。她抬手指了指叶翎身上盖着的衣服,又指了指叶翎身前冰凉的空地。
“他走了。”
若是有光亮,叶翎一定能看到瓶女无声的口型。可如今她只楞楞地坐起身来,歪着头思忖了半晌,昏沉的头脑还没有从睡梦中回过神儿来。
“为什么?”
她轻声地、不解地喃喃道。翻身披上衣物,向安身的草坡外走去。
今夜是个难得无月的夜。天空之上雾霭飘渺,将星辰和皓月都遮了个干净,四下无光,远处传来隐隐野狼嚎叫的声响。
瓶女跟在她身旁,遥遥指了个方向。抬步就要与叶翎同去,而叶翎则轻叹一声,拦住了瓶女。
“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走。如今他并没有能力活着走出这片荒野。”
黑暗之中,瓶女也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我不明白。我以为每个人都想要活下来,不是吗?你,我,还有蛇女,我们每一个人都拼尽全力才活了下来。他为何要如此呢?”
叶翎矮身轻声说道,随即摸了摸瓶女的脑袋:
“你回去休息吧,天亮之前,我便是绑,也要将他绑回来。我都带他走到这里了,我不信救不了他的命。”
她声音清澈低哑,却无端让瓶女感到冷。瓶女沉默地点了点头,将自己揣在怀中的匕首递给了叶翎。
叶翎接受了她的好意,随手将匕首插入腰间。在平原之上,失去了林木遮蔽,叶翎很多用惯的伎俩无处施展,但她还是在平原之上悄无声息地奔跑起来。
她一边走,一边从口中发出古怪的啸叫。不多时,林木中飞出几只枭鸟,有的在叶翎头顶盘桓片刻,有的在叶翎的前路往来折返。它们的羽翼无声地划过夜空,肆意切割着虚空中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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