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兽场上的刺杀,最后以齐、楚二王及六位官员身亡,五王重伤昏迷,八王、十王及十数位官员乃至其亲眷受伤落下帷幕。天子本就近花甲老年,身心遭受重创,几度痰血迷心。銮驾回京后的第十日,又传出五王不治而亡的传消息。一场夏苗,痛失三个儿子,十数臣子或死或伤,天子在勤政殿中再次拍案大怒,长气虚喘下令彻查!
“彻查——”
两字从嘶哑的嗓音滚出,抖动的青筋爬卷在病态龙钟的额头,虎目冲血里,建国立号的君主一头载下去。
至此,宫中医官奴仆匆匆惶惶,宫外臣子百官来来回回。
起初最忙碌的便是刑部,毕竟这处主管刑狱事件,刑部尚书当即便开展调查。
首先是将当日斗兽场上的人员名单进行统查核对,名单上有姓名却未参与者,全部请来刑部问话;紧接着是斗兽场表演前五日间在场地附近出现过的人员请来刑部;最后则是当日发生刺杀后,离开斗兽场超过一炷香的人员,亦请来逐一问话。
刑部将办案的重点和精力全部放在了人身上,理由是刺客能接近禁中行刺,要么本就是参加此番夏苗的宗亲臣奴,要么就是参加此番夏苗的宗亲臣奴中有他们的援手。
如此着案点自然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朝野上下心照不宣,刑部乃齐王派。如今这般大张旗鼓的追查,明面上是奉旨行事,实际上是打压异己。毕竟齐楚二王双双薨逝,原本的齐王派八王又明哲保身,借口受伤为由避门不出。是故这些个原本的投诚者,自然想着法子保护自己。
于是随着刑部的这番操作,原本归属楚王的兵、工、礼、户四部遂纷纷或自保或反抗。其中动作最多,举事最为急切的便是兵部尚书宋仲亭。
宋仲亭是宋琅的父亲。
当日宋琅在斗兽场失踪两炷香的时辰,若是悄悄溜回去便也罢了,偏又是受伤又是落水,闹得人尽皆知。如此自然在被问之列。
宋琅就是为了侮辱韦玉絜去的。
但这等借口未曾摆上明面就罢了,一旦昭然于卷宗之上,即便刑部不借此做文章、姑且信了,崔韦两家都不可能放过宋琅。宋氏还没有一下得罪崔韦两氏的能耐。
退一步说,宋琅因与崔慎之嫌隙,而对其发妻动手,如此行径更是要贻笑整个长安高门。
这些都还好说,不算伤筋动骨。但最严重的是,这会刑部明显是针对原楚王一派的四部开刀,彼此的主子皆没了,但齐王派中的八王还活着,刑部这是在给八王递投名状。是故对于宋琅定会严厉盘查,就算真没什么,都会给他添上些。
崔堂镇守凉州边地不在京中,宋仲亭思来想去硬着头皮上门拜访了崔慎。
“下官乃晚辈,如何受得起大人“拜访”二字!”崔慎着人上茶,以礼相待,“至于当日斗兽场上的事,令公子因与下官之嫌隙,使出如此龌龊的手段意图伤害拙荆。若放在寻常,拙荆愿意松口,且崔氏想着与您同朝为官的情意,念着两家的颜面,睁只眼闭只眼便也过去了。但如今怕是不行——”
崔慎拎盖拂去茶叶,饮了口茶水道,“如今涉及御驾遭刺,三王被杀,六位朝廷命官惨死,这般重案惨案,如何能做伪证?”
“拙荆虽为女流,却尚有胆识担当,如今在后院休养。若是刑部来人,自会将一切如实陈禀!”
宋仲亭的来意乃是让韦玉絜作证,道她与宋琅二人乃是被凶手挟持了出去,而宋琅的伤是在搏斗中所留。后因崔、宋两家人手到来,凶手仓皇离去,是故二人保全性命。但一为妇人惊恐,一乃身负重伤,皆神思倦怠恍惚,不记得凶手模样,提供不了线索。
崔慎御史台出身,前后断过不少案子,清楚这样的说辞若是放在平时自可以顺利过关。然当下时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宋仲亭。
宋仲亭此举,分明是要拉着中立派的崔氏一族一同下水。
堂中门窗洞开,日光普照。
崔慎落眼在一盒千年人参和一盒羊脂玉头面上,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但论金银资产,谁能抵得过出身凉州的巨商杜氏。宋仲亭为官半生,自然知晓如今崔氏的家底。是故真正的连城之物在人参和头面之下。
宋仲亭道,“贤侄赏眼看看,此乃给尊夫人补身修容之用。”
“不必看了,宋大人的事,下官无能为力。”崔慎收回目光,搁下茶盏起身,“拙荆受惊不安,下官需去照料,大人自便吧。”
“贤侄请留步。”宋仲亭拦下他,翻过人参和头面,“贤侄还是看一眼,或许你会改变主意的。”
人参下面放的是宋氏上百亩田庄的转让地契,头面下面则是兵部之中宋仲亭可以操作的数位官职任命书,以及宋仲亭承诺崔堂当下奏请所要的边地武器革新的费用可以立时帮助批下,即便国库不丰,宋氏可以私产襄助。
世家牵绊的利益里,无非权势二字,世人熙熙攘攘所图亦不过钱权而已。旁的不说,且看那五个官位,若是给崔氏族中子弟,崔氏便明显更上一层,几欲独领世家。
然崔慎青白指节抚过,却是将盒盖合上,“咣当”两声在堂中回响。
他在从问心亭接回韦玉絜的当天,銮驾还不曾离开骊山时,便第一时间做了安排和部分人口径的统一,尽可能让韦玉絜离开斗兽场的时辰缩短以防事后盘查。彼时并非想过太多,只想着尽可能免她遭受盘问,少受惊慌。而事实证明,他的安排甚有作用,刑部统查之中,传问离开超过一炷香的人员,韦玉絜早就被撇清在这段时辰之外。
“宋大人,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是有本质区别的。下官不才,却也懂得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崔氏一族即便没有这些——”崔慎将二物推过,“如今也是繁花锦绣,富贵显赫,倒也不必非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自古以来都是树大招风,登高跌重。我崔氏百年,行的是稳妥步子,沿途可观细水长流,不争巅峰景色。 ”
宋仲亭闻这番话一时愣住,未曾想到面前不过长他儿子一岁的青年,竟是如此通透,又油盐不进。语塞思忖间,闻他话再度落下。
“宋大人,退一步讲拙荆本就不再被查问之列,您这般行为实在不妥。”崔慎拱手未央宫方向,眺望外头昭昭日光,“下官乃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其中职责想必大人是清楚的。”
御史中丞乃文官正四品,是仅次于御使大夫可拥有监督、查举、弹劾百官权力的官员。
这是在警告宋仲亭所行乃贿赂之举。
“自然,大人为一片爱子之心,生出一点旁的意思,错了主意。下官亦是可以理解的,这日权当大人不曾来过。想必大人也不愿陛下再添忧虑!”
青年中丞话语谦和,亦警亦敬,拒了对方所求,下了逐客令,“来人,好生送宋大人出府。”
宋仲亭看着拂袖离开的年轻人,倒抽一口凉气,若是六郎有其三分能耐,他又何至于此。
然此时他想的更多的是前日夜中收到了一支插在府门前的短箭上的无名信,乃信中教导他这般所为,保证崔慎会同意让妻子出来作证。
如此他方兵行险招赌一把,否则哪个愿意来撞御史的刀口。眼下这般结果,自己到底赌输了。
索性崔慎最后留了后路不欲计较,宋仲亭又叹一口气,走出门去。
却不想这事竟有还峰回路转时。
这日午后,青鹄入了宋府,道是她家少夫人耳闻宋大人之事,愿意出面作证。只是需要宋大人和其子宋六郎一同写一份盖印的保证书,说清楚是请她做得伪证,以防他日东窗事发,她也可重新洗清嫌疑。
宋仲亭闻言欣喜,然却忍不住好奇,“你家少夫人原不在被核查之列,怎愿意冒如此风险?”
“我家公子求稳不求进,少夫人却是相反,认为富贵险中求,做人自当轰轰烈烈才是。”青鹄笑道,“宋大人不会不过半日时辰,便不愿晌午的承诺了吧?”
“不会不会,少夫人出手襄助,我宋府上下感激不尽,谢礼半点不会少。”宋仲亭心道,到底妇人之见,所谓聪慧不过后院那点自心思,写这样一封保证书,待真有那一天,岂不是将自个也扯入其中,有甚用途!
心下虽这般想,却还是当下便备来笔墨,写好盖印由青鹄带回。至于谢礼将会在两日后刑部盘查、韦玉絜作证说明后,尽数奉上。
只是盘查当日去的并非韦玉絜,而是她的贴身侍女青鹄,道是主子抱恙,但带来一封有由其落笔的证词。
世人眼里,青鹄乃韦氏家生奴仆,又随主入崔家,卖身契亦入崔府,且持了这样一封主子的亲笔信,自然可作数。
而这一桩事,韦玉絜和崔慎皆在七月廿二宋琅被传问之日方知晓。
韦玉絜比崔慎先知道仅半个时辰,她扬手扇了青鹄一巴掌,问她为何如此?
却在青鹄的静默中了然一切,青鹄哪来的胆子,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崔慎赶回府亦问韦玉絜相同的话,为何如此?
且不说他好不容帮她择取干净,不惹期间是非,她却自己上去染一身腥,就说这厢举措生生将宋崔两族绑在了一起。而崔堂让他这代开始弃武从文,就是为了将军权慢慢上交中央,保阖族安稳,如何能在此时再同兵部一处沾惹关系!
“崔氏阖族谁人会稀罕那点田产和官职,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任性,凡事偏要同我反其道而行总也该有个度吧!这是朝政啊!”崔慎生平头一回对韦玉絜声色俱厉。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他得不到原因,韦玉絜也没法说出原因。只在许久后,吐出一句话,“妾回小慈安寺住两日。”
话落下来,她自个都有些震惊,她明明想说的是,“郎君如此恼我,正好可以给我一封和离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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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捆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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