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韦玉絜拂开崔慎,对着韦渊清道,“你若嫌我占了你地方,直说便可。”
韦渊清被赶来的崔悦扶着,斥声堵住嘴。
崔悦一个劲向韦玉絜道歉、解释。
韦玉絜截下她的话,“送阿兄去休息吧。”
转身又对崔慎道,“你也走吧,无事不必过来了。”
崔慎没说什么,点头走了。
他原本也没有打算这会接韦玉絜回去,还不是时候,有些事他还没处理好。
*
这次之后,崔慎很长一段时间没来。
崔悦心中歉疚,又不忍心怪丈夫,只犹豫着是否上门劝和一下。
但她身上戴着孝,不好去旁人家,如此只得干着急。加上去岁八月里,一双儿女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如今稍有好转,但逢夏日,伤口便又开始严重起来。尤其是她儿子五郎一双小腿,乃被祠堂长案砸压,后因挣脱不得而又遭火烧,眼下伤口处皮肉开始溃烂,恐有瘫痪的风险。
崔悦心力交瘁,如此半月后的一日,因体力不支,脏火虚旺,病倒了。
韦渊清照顾母子三人,左右还有奴仆侍者帮衬,钱财金银也不是问题,虽说屋中尚且愁云惨雾笼罩,但总能应付过去。
真正让他心焦溃败的是儿子当下所需的药材。
乃一味治疗烧伤所用的珍贵之药,原本已经在医馆定好,前些日子也到货了,正研磨调配中,亦待小儿退烧再补给一些营养便打算开始使用。却不料两日前,医馆大夫匆匆来府邸,道是那药被宋家公子高价买走,说是给他小妾急用。
大夫拖着受伤的腿,滴汗的额角大片乌紫,显然这药不是被买走的,实乃对方强付了重金,只好如此说。
韦氏如今虽现颓像,但门匾还挂着“肃宁侯府”四字,依旧是侯门高府,轻易少人敢这般明目抢夺这处的东西。
但宋家公子便多有不同了。
他是宋琅,兵部尚书家的儿子。
只是妾室被烫伤,竟需要用烧伤的稀贵药。
说他爱妾至此,大抵按着他十年如一日的风流名声,没几个信。但韦玉絜这会觉得,他这分明是故意冲着韦氏来的。
或者说是冲她来的。
但毕竟不是她的孩子,她一介女流能作甚呢?
除了哄哄玉团子一般的小女郎,听她说阿母哭得眼睛都肿了,又说阿翁今个去宋府了,姑母,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三岁的孩子,一张嘴巴和麻雀般叽叽喳喳。
韦玉絜给她喂完药,又按照崔悦给的方子给她伤口换药,玉团子疼地直哆嗦,两颊的肉一鼓一鼓,然而眼中包着的两汪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你阿翁去多久了?”
“晌午就去了。”
韦玉絜抬眼看天色,已是夕阳西下。
“我们去找阿翁吧!”小姑娘看自己的伤口被扎了一个蝴蝶结,姑母还从她的步摇上拆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缠在蝴蝶结中央,好看极了。
她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姑母一般。
“姑母,找阿翁!”她晃着妇人白云一样的广袖。
韦玉絜牵过她的手,走出后院,才拐了个弯,就看见韦渊清面沉如水,绕过假山去往偏房,边走边吩咐侍者备水换衣裳。
韦玉絜看得清楚,他的后背胸前都湿透了,膝盖处灰扑扑的,鬓发散乱滴落汗珠。
六月盛夏,他在骄阳下站了一日,最后跪了下去,但除了得到宋琅的冷嘲热讽还是一无所获。更累胞妹被他言语污秽,说什么他早嗅花香,触玉生香,韦氏三姑娘当真人间极品……
玉儿冰清玉洁的一个女郎,莫名其妙被他这般侮辱,韦渊清忍到宋琅这会离府去平康坊,遂背后打了他一顿。
用力太甚,自个骨节这会还生疼。
韦渊清楚揉着手指,步履匆匆!
“阿——”小姑娘看见了自己父亲,就要叫出口,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整个人被牵回来时的院子。
“你阿翁衣服脏了,不喜欢被人瞧见。”走远了,韦玉絜松开手,笑道。
“是不好看,姑母看到都忍不住笑了。”孩子天真无邪。
韦玉絜摸上自己脸颊,低眸看她。
“姑母,你真好看。笑起来像仙女。”
韦玉絜挑眉,笑的更欢了。
她还没见过韦渊清这样狼狈的样子,她一想,便笑。
咯咯出声。
当真像仙子一样,又快乐又美丽。
孩子被奶嬷嬷接走了,她的笑也慢慢停下。
她站在庭院中,看着宋府的方向,眉眼慢慢冷下去,抬脚踢去一块石子。
这日晚膳后,她同韦渊清夫妇说,打算去望月小楼住段时日,那处有一些母亲遗物,她去整理一下。
韦渊清和崔悦自然允许,还欲拨些人手给她,被她拒了,便再三让她照顾好自己。
韦玉絜点头应了,当晚便离开这处。
她一共走了三日。
当天晚上,回望月小楼换了身男装遮去面容,在平康坊左侧的巷口侯了半夜,打断了宋琅一条腿。
用的是抢占花魁的名头。
这些年宋琅同旁人抢花夺玉闹出的几起斗殴事件,高门都有耳闻,如今自个被打断一条腿,只能说报应不爽。
韦玉絜一招劈断他腿的时候,闻到他身上药油的味道,听他口中骂骂咧咧,果然仇家甚多,白日里才挨的一顿打。
第二日清晨,她出城去了趟西山,回来已是第三日午后。
肃宁侯府后院,传出小儿郎挣扎痛呼的声响。
韦渊清和崔悦的大儿子如今八岁了,四岁时便早早开蒙。读书认字,骑射同学,不过三四年光景便已是文武俱佳的好苗子。
眼下莫说半身不遂,前头医官说了,没有那药怕是伤口恶化,年寿难永。
这会,显然又发作了。
韦玉絜记得,她离开那晚,孩子便已经昏迷两昼夜。韦渊清又没有求回药来,夫妻二人急的膳食都咽不下,却又彼此鼓励扶持。
她看崔悦落泪,便觉欢喜,看韦渊清给她拭泪,又很羡慕。一时间整个人凡烦闷无聊,才找借口走的。
天知道这些时日自己在作甚?
她站在门边,看着手中提着的东西,走了进去。
“大夫,你看看这个能用否?”
她推门入内,脚步有些虚浮,左臂衣衫划破,隐隐渗出血迹,而右手的拎着一个布袋,在长案倒出,乃一大捆尺长的紫经黄花草药。
“紫玉棠!”大夫又惊又喜。
五郎昏迷当日,大夫捋须叹息,道是西山有一味草药,虽药效不及原来定制的药,但也有七八分功效。实乃长在西山绝壁,百尺高崖,可谓飞鸟难渡,人不可触。
这些日子,韦渊清夫妇正重金请人,前往摘花。奈何短时间内,根本无人敢来接这桩搏命的买卖。
眼下竟这般出现在眼前,大夫观之大喜。
围在孩子身边的夫妻两亦是惊喜万分,只是韦渊清先变了脸色,扶过满脸疲色的胞妹,“你上哪弄来的,如何把自己弄成这样?”
“大夫,你先看看玉儿,看看伤哪了?”
“我没事。这是早年我看医书,从药农手里买来的,一直收藏在小慈安寺的厢房里。”韦玉絜接来盏茶饮下缓神,“那处逢火烧,我不确定是否还存着,若没了白让你们浪费心绪便没说。就自己走了一趟,下山时跌了一脚,不碍事。”
本是新鲜的草药,为显陈年老药的模样,她踩来后用小火烘烤了一夜,足矣以假乱真。
韦渊清和崔悦四目相对,正想说些什么,却闻她又道,“年久恐失药效,你们也可再等等,或许马上就有人来接这桩生意了。”
孩子的伤愈发恶化,大夫说至多再撑五日,届时大罗神仙难救。翌日,韦渊清拍板,就用这药。
崔悦给韦玉絜熬来药膳道谢。
“大夫说五郎双腿留不得了,以后需要在轮椅度日。但命保住了,会健康,能长大,就很好。”她说,“玉儿,谢谢你。”
韦玉絜想起祠堂那场大火,接过药膳用了,“阿嫂去照顾五郎吧。”
日子平静地过去。
翌日,五郎醒了过来。
半月后,他腿上腐肉去除。
两月后部分结疤开始掉落,他要求父母给他送一些书看。
粉糯团子坐在他对面,“阿兄,念诗给安安听。”
韦渊清在一旁给他们讲解诗意,崔悦送药进来,一家人开心地笑。
韦玉絜是被崔悦拉来的,因为崔悦说五郎急着要感谢她的姑母。韦玉絜目光从孩子腿上划过,揉了揉他的脑袋,又看抓着她袖摆蒙在脸上的小女孩。
五郎说,“安安你松开,莫弄皱了姑母的袖子。”
安安说,“我喜欢姑母。”
“姑母!”小儿郎她作揖,因瘦削而凹陷的双眼亮晶晶闪着泪光。
“给安安念书吧。”韦玉絜笑起来,“你阿翁以前可没给姑母读过,尽教导你阿母了,你比他像样多了。”
五郎有些懵看着自己的妹妹,又看父母。
他的父母也有些发愣,母亲脸都红了。
“那不是你不在家嘛!”韦渊清嗔道,“这醋你都吃!”
韦玉絜不理他,起身坐去一边喝茶,抬头看向他们一家四口,看了一会,也笑了。
这会她知道自己在笑,因为心头没有堵着。
外头侍者来传话,“是崔御史、姑爷来了。”
自那晚离去,他已经三月不曾上门来。
韦玉絜算着日子,今个是九月初二。
九月初二,是他的生辰。
“你记得?”青年郎君笑意满怀,仿若前头诸事都未曾发生,随她双亲故去亦如烟消散,“那回家给我庆生吧。”
庭院深深,韦玉絜在自己的庭院里新摘了一株丹桂,将将培土浇水,还很新嫩。以前韦济业给华阴植满整个府邸,原都不是韦玉絜喜欢的。
如今她植起一株,是因为崔慎后来送给她丹桂,她养了好久,养出爱意和情分。
相比已经历经数十年长成的老树,这颗还小的可怜。
但如果时间足够,她可以好好养它,养到枝繁叶茂,花香馥郁,她和崔慎白发苍苍。
她没有回话,盯着丹桂,笑意婉转。
崔慎见她没有躲着自己,也没有驱逐自己,便牵住了她的手,“两处就隔了几里路,我们随时可以回来,你每日回来照顾它都成。”
韦玉絜目光未移,还在丹桂流连,如受蛊惑般点了点头,跟着崔慎出府回家。
马车驶出不久,避在一旁。
车夫回话,“大人,是晋王殿下的车驾。”
崔慎下车行礼。
回来车上,发现韦玉絜脸色虚白,掌心生出薄汗。
“放心,我已经劝服阿翁阿母,他们都是明事理的人,不会纠缠往昔,只盼我们来日好,便都好。”
崔慎以为她因这事发憷,而这数月里,他也确实一直再处理父母的态度,如今他们终于妥协,需他们依旧在一起。
韦玉絜抽回手,想下车回韦氏府宅,但又莫名颔首,端坐其间,由着马车驶向御史府。
她爱这个地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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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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