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玉絜知道母亲这是在静心,每每这个时候,她总觉母亲身上落了一层寒霜,与人隔绝,不容侵扰。
她便也识趣坐在一旁,不再出声。
只是随着寺门渐近,她忍不住回头看司徒府的方向。盛夏紫金色的天幕下,除了漫天流云,茫茫来路,她什么也看不见。
回来寺庙,母女一道用晚膳。
华阴夫人换了衣衫,缁衣裸髻,脖戴佛珠,手中盘串,这会正阖目念经。
韦玉絜扫过一桌斋饭,悄声问左右,“我的银耳莲子羹呢?快去端来!”
左右侍者似木鸡,并不答话。
“青鹄做的莲子羹,去传啊。”她压声催促。
侍者依旧杵在原地,只微抬视线,目光落在华阴夫人身上。
华阴念经毕,睁开双眸,亲自给女儿盛了碗白粥,“快用吧,不是早早便嚷饿了吗?”
“我要喝莲子羹!”小姑娘嗓门轻提,对着朱雀道,“你去瞧瞧青鹄,可是还没做好!”
“今个没有莲子羹了。”华阴夫人话语落下来,止住朱雀的脚步,给那碗白粥里放了一勺糖,“以后也没了。”
韦玉絜眉宇紧皱,“为何?”
妇人推过膳食,“先喝粥。”
小姑娘很犟,“为何?”
“喝粥。”妇人温声道。
“我就要一碗莲子羹!”小姑娘带着哭腔。
华阴抬眸看她,搁下碗筷,叹剩道,“去把青鹄叫来!”
身在佛门,处处供着舍身成仁的佛祖,救苦救难的菩萨。华阴夫人礼佛赤诚,纵是偏阁饭堂,也是常日清香不绝,龛上请佛。
这会屋内,更是长明灯高燃,香火鼎盛,只是墙上画中神佛面目在缕缕香烟中模糊,唯有匍身地面的一具躯体格外引人注目。
衣衫不整,肌肤裸露,浑身青紫,血痕交错。整个人一动不动蜷缩着,双手掩在嘴上,头发覆在面上。
韦玉絜怔怔看着,但见侍者泼去一桶水,地上人幽幽转醒,烛光中一点涣散的眼神对上小主子,如遇救星嗷嗷向她爬去。
小姑娘吓了个趔趄,往后退开两步,两个健仆迅速挡在她身前。
那地上蓬头垢面的人还在挣扎爬向她,又是磕头又是哀嚎,双手拜地又抠嘴,似要从喉咙里扯出些什么。
“青、青鹄!”
韦玉絜杏眼瞪得大大的,辨清是自小伴自己长大的侍女,冲上去推开健仆,抱住了她。
朱雀和青鹄,都是司徒府家生的婢子,也就比她大四五岁岁。她离府出来,除了奶嬷嬷,就带着她俩,亦仆亦亲。
近身的距离,她方看清,青鹄整个口腔到喉咙都血糊糜烂,指甲已经劈裂,脖颈面庞尽是抓烂的翻卷皮肉,带着已经发干的斑驳血迹。
侍女一手抠着嘴,一手扯她衣襟,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神求救,哭也哭不出眼泪。
“阿母——”韦玉絜看出来了,这不是得病,这是被罚了。
血都干透了,便是已经伤了许久。她贴身的人,若是病了伤了,定是早早打发外头的人寻了医官来看的。
“阿母,青鹄犯了何措,您要这样罚她?”小姑娘开口有些发颤,她确定是母亲在惩罚下人,但是她不敢相信母亲会动如此刑罚。
太惨无人道了。
然而,华阴却从座上下来,扶着侍者的手莲步走来,在她身前站定,将她和青鹄交叠的小小身躯拢在阴影中。
她仰着头,看见母亲含着温婉的笑,手捻佛珠俯下身来,“她犯了大错,口舌不洁,慌话连篇。”
小姑娘不解。
“去岁秋,崔悦寻你出去到灞河玩闹,这丫头诓我道你在屋中安睡。若她不曾言谎,阿母便能早些寻到你,你也不会落下这顽疾。”华阴爱怜地抚摸女儿左臂,“前头你养伤中,还用得上她,如今大好,阿母自然要罚她。晨起给她送了顿可口的饭菜,算是慰她以往的苦劳。但是这舌头断不能要了,人也留不得了。”
七岁的女童惶恐又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妇人,仿若不识。一点余光见得她背后墙上的观音像,面容悲悯慈眉善目,手持柳叶玉净瓶普化人心,那才是她母亲模样。
怀中的侍女挣开她,一个劲向华阴磕头,终于含糊发出一个字,“……药!”
她被喂了毒,皮肉从口中发烂,一点点延伸至喉咙,脏腑,最后到四肢,肉腐血尽而亡,大概三日左右。
今日晨起华阴的侍者和她说了,这会华阴亦对自己女儿说了。
“犯错就得受罚,阿母从来赏罚分明。” 她依旧话语轻轻,温柔抚着孩子面容,“本来这等腌臜事,不该早早落了你眼中。但是今个你也犯错了,所以也得受罚。就罚你在这处陪陪她,全一全你们的主仆情意。”
妇人起身离开。
“阿母,药,求你给我解药,以后我一定听话,再也不敢随意出去了,我不敢了,你把药给我……”
韦玉絜追上去,连滚带爬拽住母亲衣裙,但是妇人丝毫没有半点停留。
“我也不要回府了,不要去看阿翁和阿兄了,我就陪着阿母,阿母——”两扇门沉沉合上,她从门上跌下去,又爬起来,拼命捶打门扉……
但无人应她。
这一夜,她起初还在执拗地敲门求母亲,直到喉咙嘶哑力气渐失;然后爬去青鹄身边,抱她,慰她,给她喂水喝;最后由着侍女推开她,又抓起她,怒瞪她,嘶骂她。
侍女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但她听得很清楚。
她说——
“都是你!”
“都是你!’
“你害的!”
“你害的!”
然后她又朝她磕头,哇哇哭起来,哭着哭着又去撞墙,她太疼了!
韦玉絜抱住她,不让她撞墙,也不让她抓伤自己,但也没有办法,除了和她一起哭。
哭了不知多久,青鹄力竭晕过去,韦玉絜还有意识睁着一双大眼睛。她很聪明,已经发现这种毒,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发作一次,反反复复。
而母亲说了,三天才会死去。
滴漏声响,东天泛白。
地上的侍女颤了一下,又将苏醒。
韦玉絜挺起背脊,端正向她磕了个头。
侍女正好睁开眼睛,一抹曦光落在她眼中,她的瞳孔陡然变大,整个人猛地一颤,心口喷出一汪热血。
跪在她身旁的小主子,两手倒握着一截蜡扦继续用了把力,切断她心脉。好半晌才松手,擦了把被鲜血喷溅的面颊。
没有铜镜,她便没有意识到,手是沾着血的,这般擦脸,其实越擦血越多,越擦越脏。
她站起身,叩门,也不待外头回应,只道,“开门,她死了。”
许久才开的门,华阴夫人也过来了,见屋内场景,多少有些意外,却也惊喜。
“不怕,阿母在。”她伸出手。
韦玉絜乖顺牵上,踏离这处。
七月盛夏,阳光明媚华灿,撒在女童鲜红又瓷白的面庞上,她回首看屋中已经断气的侍女。
日光刺眼,她看见青鹄的脸变成了自己模样。
就这般孤零零躺在地上。
是的,她也死了。
韦氏三姑娘,死在七岁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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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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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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