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云,倾覆的雨,这阴沉的一切都在奋力吞噬这片大地。
苏墨寻站在教学楼门口,手里拽着伞。旁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撑伞离校,只有她静静地抬头看着大雨倾泻而下,许久没动。
过了一会儿,她将视线挪回平地,一步一步走出去,却没有撑伞,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然后又往回走。
然后再次重复走出去又走回来的动作。
她第三次从雨中走回来的时候,撞上了正撑着伞往外走的人。她的身体很不稳,轻易就被对方撞倒在地。撞到她的小女孩急忙道歉,但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站起来走回教学楼的屋檐下。
周围的人下意识地看向她,都在想她是不是哪里不正常。
那个撞到她的小女孩愣了愣,赶紧跑开了。她与苏墨寻对视的那一刻,被苏墨寻近乎枯竭的眼神吓到了,那模样简直像是失了魂的行尸。
苏墨寻凝视着手里的伞,然后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回到家,雨已经小了许多,但苏墨寻在学校时就已经全身湿透。原本宽大的白色校服紧贴着她的身体,显露出她的小麦肤色与瘦小的身躯。
她背着书包,沿着石板走入庭院,被雨打落的花骨朵与花瓣陷在湿润的泥土里。树枝上挂满了水滴,偶尔滴落在她的发肩。
她慢悠地走着,一时没留神,脚尖磕到了石板的一角,猛地摔到地上!她却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保持摔倒的姿势没有动。
她的右手渐渐拽紧了一把黄泥,瑟瑟发抖。
苏婉和树婆一前一后正从屋里走出来,见苏墨寻趴在地上,树婆赶紧想上去扶起她,却被苏婉一把拉住。
树婆不解,担心地问:“苏婉小姐,秀岚大人去世以后,小姐已经这样很久了,这样下去……”
那天以后,苏墨寻的时间好像比整个世界都慢了一圈,她经常无法及时对外界做出反应,时不时还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在旁人看来就像是精神上失了常。最令苏婉他们诧异的,是她甚至不久前还自己一个人跑去了在远郊的苏秀岚的坟墓……一个十岁的孩子,不管她对那个人和那只火鼠抱着多么沉重的感情,也不该有这般偏激的表现。
作为妖,树婆对于人类的感情自然琢磨不透,虽然多年来服侍于苏家让她多少能把握一些,但苏墨寻这样的执着,仍旧让她觉得可怕。
可怜到可怕。
苏婉就这么看着苏墨寻,如陶瓷般清婉精致的脸带着几分倦意。她走到苏墨寻身边,站了许久也没有伸手扶她。
“你可以哭,哭完要记得自己站起来。”
苏墨寻缓缓撑起上半身,她的手臂上沾满了泥,发丝凌乱地贴在她溅着泥屑的脸上,但并没有泪痕。
“跟我过来。”
苏墨寻看了姑姑一眼,乖乖跟在她身后,她低着头,在心里默数着苏婉的高跟鞋撞击石板路的次数。她没有去想苏婉要做什么,只是木偶似地跟着她。走着走着,苏墨寻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眼前不远就是苏家祠堂。她心中一紧,第一反应就想逃开——
苏婉突然转过身死死抓住她!
那一刻苏婉有些微的诧异,她看到苏墨寻的手已经冻得发紫。
明明现在……是夏天。
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变化,淡淡地说:“你既然都敢去找她的坟,现在又何必怕一个死板的木牌。”
苏婉这样的说法是大不敬的,而这简单直白的话语刺得苏墨寻生疼。
对啊,她都去确认过了……她还在怕什么呢?
即使在寒冷的深夜里,她不断地回想起奶奶的面容和声音,躲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即使她不断重复淋雨和跌倒,期待有谁会马上跑过来抱着她、拍着她;即使不断让自己不要想……得到的也不过是已经被泪水浸透的枕巾,淋湿的衣服和头发,满脸的灰土,还有头疼欲裂。
因为,她已经亲自去确认过那个事实了。
苏婉拉着她走到苏秀岚的灵位前,让她跪在垫子上。这是苏墨寻第一次正式跪在祠堂中,她抬头,看着最前排的木桌中间放置着两块新制的木牌,木牌两侧焚香燃烛,面前摆着贡品。
她看见奶奶的名字刻在木牌上,那个曾经世界上最疼她的人,此刻已经变成了木牌上几个单调枯乏的描金小字。
她只能无力地看着。
两侧的香炉压着一副悼词:风拂花落月半残,离人离歌思彼岸。
她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想冲上去撕烂最后那三个字。
“苏墨寻,”苏婉冷不丁地叫了她的全名,“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叫‘苏墨寻’?”
她摇摇头。她根本没有兴趣去了解自己名字的是怎么来的,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
“有个成语叫‘行数墨寻’,原本的意思是看着文章,只会一字一字地读,却不会深入去理解文字所蕴藏的涵义。”
苏墨寻安静地听着,仍旧心不在焉。
“你的名字是奶奶取的。”
她身子一震,注意力集中起来。
“我曾问她为什么要给你取这种名字,就好像在期望你做一个恪守本分、毫无思想的女孩子,可是她说我错了……在她的理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是希望你能一点一点地,去感受这个世界,慢慢地了解和你同样生活在世间的各种生灵,那样你才会懂得,‘御兽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而所谓不去理解那些涵义……”
苏婉顿了顿,拿起一旁的香,点燃了三根,递到苏墨寻面前。
“那并不是让你忽视什么,而是想告诫你,对这世上的许多东西,不能有不必要的执着。”
不要对过往执着,不要对逝者执着,不要对自己的痛苦执着……
那三根香升起的烟雾熏得苏墨寻的眼睛发酸。
“你如果一直只看得见她带走的,你会看不见她留下的。”
苏婉明白这些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能理解的事情,所谓舍弃,所谓前行,其实也都是大人对自己的一种安慰,失去亲人的伤痛不是说说就能痊愈的……但是既然她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就要学会承受某些特殊的事,她此时所面对的情绪,将来必定还会多次拾起。
她无意去毁掉一个孩子的天真,只是有些人注定要比其他人更早舍弃懵懂。让苏墨寻及时懂得她的不同,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想起过去母亲经常望着苏墨寻捣蛋的身影出神,她有一次对一旁的苏婉说:“这孩子比你小时候活泼得多,我多希望你也能学学怎么撒娇啊,其实女孩子都应该是多面的……我希望她会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但如果用这辈子来换一个愿望,只愿她今后仍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同时……坚不可摧。”
苏婉渐渐明白,那份愿望,为什么需要用一辈子来换。
不知沉默了多久,那三根香不觉间已掉落了一段灰烬。苏墨寻抬眼凝视着那木牌,将三根香端正,郑重地拜了三下,然后插到香炉上。
她咬着下唇,似乎拼命想忍住异动的情绪,但是眼泪这种东西总是越想忍耐就涌出越多。
那之后苏墨寻向学校请了很多天假,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树婆总是很担心地对树公唠叨,树公却安慰她不要急。
“那孩子不过是需要时间罢了。”
等时间到了,她一定能再次看见满院桃花繁盛绽放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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