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心口窒闷?气短难继?” 她声音平和,语调一贯的淡漠:
“方才在祠中,王妃捧烛奉爵,仪态端方,手腕稳如磐石,本王瞧着,倒康健得很。”
秦尚仪头垂得更低,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她是掌王府内廷礼仪总事的女官,这中元的大日子,自是该王爷王妃合寝。只是不知王妃娘娘着了什么魔障,只吩咐自己这么回王爷。王爷这滔天怒火,岂是她一介小小的七品尚仪能承受的?但她亦是不敢忤逆王妃娘娘的意思,王妃掌后院事,若是有心刁难,她以后在王府怕是难有立足之地。事到如此,她也只能如同复诵既定经文般:
“回王爷,娘娘…娘娘是强撑着行完祭祀大礼,心神一松,那症候便如山倒了。府医诊了脉,说是…心气郁结,急火攻心,需…需静养些时日。”
弘虔的目光沉冷,她今日屈尊想要与自己王妃言和。但是对方似乎并无这个意思。弘虔觉得唇角的火疱更疼了:
“既如此。那本王便宿在西院。嘱咐王妃...好、生、静、养。“她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话毕,便拂袖而去。
月白色缂丝常服在夜风中划出道凌厉的弧线,新衣上特地熏染的瑞脑香,此刻闻来只觉刺鼻。她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挺直,脚步声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直至彻底消失在回廊的暗影深处。
东院内室,烛影摇红。林涧寒并未卧床,只着一身素白寝衣,临窗而坐。窗外,弘虔离去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她手中握着一卷未打开的《心经》,指尖冰凉。司棋见到自家小姐失了心神的模样,暗暗叹口气,剪去烛花,劝慰道:
“这更深风重的...小姐你又是何苦呢?”
林涧寒亦难自解,这人巴巴地赶到东院,怕是存了许多心思。自打两人生了桎梏以来,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相敬如宾的日子。不同的是,以前自己总是随着他的好恶,现如今,他倒是见天地朝东院送来许多特意采买的新奇有趣的物件儿,偶尔会夹着些字条,司棋也说王爷这是知道惹小姐生气,是在示好。今儿按例应是王爷和王妃合寝的时日,她知道那份福胙若是夫妻和睦王妃会当众以袖掩映用下,她本可装作举案齐眉,但却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而现下将其拒之门外,亦知这会惹得那人不快。只是事到如今,她仍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她读了那么多的女则女训,自是知道宗室子弟三妻四妾本是平常,可她总固执地认为那年遥遥一眼的少年郎能是个例外——如月色般清雅淡泊的君子,应是不染风尘。这些时日,王爷身体尚未痊愈,却仍是日日像点卯般去穆府探望,不顾市井流言,用情颇甚。她一边恼这人不顾自己的身体,一边却又恼他失了分寸。她曾派人去打听过这位罗姑娘,竟是原来绮罗楼的头牌。“绮罗楼中藏锦绣,一曲《思郎》天下知”,她才方知,原来这名动江南的绮罗楼不过是王爷为了博得美人青睐修成的阁楼。“绮罗楼,罗绮烟,以一位女子为名,倒是相得益彰。”林涧寒曾如此自嘲道。一位风尘女子却惹得王爷神魂颠倒,分寸大失。她身为相府贵女,却沦落到与一个青楼女子争夫君的田地,林涧寒觉得一时之间难以分清,昔日那些耳鬓厮磨的浓情,究竟是真是假。
西院的封清月近日亦颇不顺遂。从前她与林涧寒交好,偌大的王府在两人的打理下也称得上是井井有条。自那夜风波,她与王妃嫌隙暗生。林涧寒自是不再到访西院,即便府内遇见不过颔首示意。从前她的协理之权并未削减半分,只是没了林涧寒的威严镇着,手底下的那些可供使唤的人皆是成事不足惫懒有余。她知道因自己欺瞒罗绮烟的真实身份惹得王妃心中不快,但她亦有苦衷。她与弘虔,本少了那些风花雪月,她并不擅舞文弄墨,自是难与她有酬和之作。她不求与这位天潢贵胄举案齐眉,只求身侧有一方天地足矣。她从来知道眼前这个清风朗月般的君子从不可能独独属于她一个人,故从未敢有奢求。她能以落魄身求得侧妃位,已然知足。因而面对旧识罗绮烟,她怀有艳羡与同情,却无奚落。她与罗绮烟,总归有些旧谊。即便后来行至两处,她却也切切实实忧心过对方的病症。那次关于林涧寒的问询,她本可以坦诚相告,却仍是选择避重就轻——她承认,确实是自己存了私心。毕竟与这位王妃共事时间不算久,封清月难以捉摸这位相府独女的真正性情如何,亦恐其会与这个女子有所为难。阿虔和罗绮烟之间的情愫磨折,她从来看在眼里,却不会多加干涉和言说。弘虔对其用情至深,时至如今,任谁看不出,不过只等罗绮烟点头应允而已。那么,即便告知林涧寒罗绮烟的真实身份,又能如何呢?他年若是罗绮烟真被接进王府,她倒是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是以,封清月在得知久不涉足西院的王爷因在东院吃了闭门羹而怒气冲冲来到西院时,并无半分喜悦,只吩咐伺候的人迅速熄烛安寝。今日乃十五合卺之期,她与王妃本就心结未解,何必徒添新怨。因此,待弘虔行至西院,所见唯余一片漆黑。问门口值夜的婢女,答曰侧妃近日点灯熬油料理账簿,甚为疲累,已早早歇下。
弘虔怒火更炽,却无从发作。这些时候绮罗楼账目繁杂,若不是暖暖,怕是要生出不少乱子。回望了一眼漆黑的屋子,弘虔吩咐好生照顾侧妃,便匆匆回到澄心斋了。
连番闭门羹,身侧女子皆避如蛇蝎,紧闭的门扉如道道无声嘲讽。让坐在斋内的弘虔郁气翻涌。却又不得发泄,转眼瞟见酸枝木花几上的名贵的珐琅彩瓷瓶,顿觉其色彩艳俗刺眼,极为碍目。猛地一脚踹翻,瓷瓶应声而碎,碎片四溅,惊得侍候的人忙得站在内室外候着。
“来人,备马!”弘虔心头窒闷至极,再不顾什么王爷仪态、宗室体面,只想离开此地。
家丁小厮呼啦啦跪了一地,领头的以宵禁为由劝阻。弘虔一语不发,只冷冷盯着以头抢地的仆役,道:
“怎么?你等也要学花房的那起子人?”
无人再敢阻拦,夜色如墨,云王府大门霍然洞开。弘虔病体未愈,由人搀扶上马,待揽住缰绳,便狠狠一夹马腹,先是在府内横冲直撞,惊破众人清梦。旋即,与那匹通体乌黑的御赐骏马一道,绝尘而去。
虽是初秋,夜间凛冽的秋风抽打在脸上,却仍是凛冽。弘虔在江南城内纵马疾驰,漫无目的地狂奔,及至城门,却被守城兵士拦下,一伙人欲将其扭送官府问罪。弘虔恨恨掷下云王府腰牌:
“怎么?不想守城了?想去服徭役?”
兵士一见腰牌,哪敢怠慢,慌忙开启城门。出府时弘虔满腔怒火,只是经此一阻,略略冷静些。但却仍不愿回府。念至心头,待座下骏马喷出浓重的白气,速度渐缓,她方在一片熟悉的、带着清冽茶香的山坳前勒住缰绳。
眼前是王府名下的一处茶庄,几间朴素的房舍掩映在苍翠的茶垄之间。弘虔翻身下马,步履沉重地推开那扇熟悉的虚掩的柴扉。
院内清寂,唯有虫鸣唧唧。季静翕显是被深夜急促蹄声惊动,披着素色外衫,提一盏昏黄油灯自屋内走出。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她容颜清丽,不施粉黛,眉眼间带着山野特有的疏朗与宁静,迥异于那些或端凝、或柔媚、或清冷的女子,更无半分锋芒。骤然见到深夜闯来的男子,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无慌乱,只微微屈膝:
“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弘虔望着她,满腔狂躁竟似被这山野夜气与眼前人的宁和冲淡了一丝。她张了张嘴,终觉任何解释皆苍白,只疲惫挥手:
“无事。路过。借你这院子……清净片刻。”
季静翕的目光在她因纵马而略显凌乱的衣袍、紧蹙的眉心和难掩的戾气上停留一瞬,聪慧如她,已猜到他必是遇到了极大的烦难。她并未多问,只温声道:“夜深露重,公子若不嫌弃,屋内尚有……”
“不必!” 弘虔生硬地打断,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此处甚好!” 她指着院中那方平整的青石台:
“你自去歇息,无需理会我。”
季静翕深知男女大防,更明白眼前男子身份贵重。深夜留宿,无论于礼于理,都绝无可能。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多劝。只默默回屋取来一条厚实干净的被褥,轻轻放在青石台边,又无声地退回了屋内,安慰了被惊醒的清机,而后掩上了门扉。那盏油灯的光晕,也隐没在窗纸之后,只留下满院清辉。
弘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青石台上。巨大的疲惫和无处宣泄的怒火交织着,几乎将她吞没。她仰起头,望向浩瀚无垠的夜空。秋夜的星辰格外璀璨,密密麻麻,如同撒在墨玉盘上的碎玉,冰冷而遥远。这广袤亘古的星空,映衬着人间的爱恨嗔痴与悲欢离合,倒衬得自己一介凡夫如此渺小可笑。
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任夜露浸湿了衣衫,寒意侵袭着四肢。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空旷的寂寥取代。最终,裹紧季静翕留下的那床带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被褥,和衣蜷缩在坚硬的石台上。天为被,地为席,星河悬顶。放浪形骸的“潇洒”间,是金玉堆中那个灵魂,前所未有的狼狈与孤独。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弘虔在清冷的山风中醒来,头痛欲裂。季静翕早已梳洗完毕,默默奉上的一碗热腾腾的清茶。
“贵客若不嫌,用碗面再赶路吧。”弘虔接过茶碗,试图熨帖一下翻腾的脏腑:
“那就谢过嫂夫人了。”
2025-06-16写。
2025-06-19成。
这告诉我们一个什么道理?脚踏多只船有朝一日是会翻船的,届时容易掉水里。我们的王爷就是如此,而且显然王爷并不善凫水...
另,作者君这几天都要忙着搬家的琐事,所以不确定下次更新是否及时...多担待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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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捌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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