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渐远去,淹没在风雪里。罗绮烟站在院门口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影,才被医女劝回屋中。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她坐在窗前,望着满天飞雪,将发间那柄钗子取下放至掌心,无意地摩挲着,方才的场景恍若浮现眼前。
她与封清月,也称得上是“故人”。故人相见,又怎不感慨唏嘘。屏退众人,待罗绮烟侧身奉上一杯热茶,封清月将其握在手心。尔后开口道:
“姑娘这钗子倒是不俗。”
罗绮烟轻触钗子,象牙通体温润,是内室那人的手笔。只是彼时尚在绮罗楼中她觉得尘俗之地难免沾染烟火,便不常戴。而今离开后,无论穆府还是南山,都多了几分雅静。她倒是更偏好将其簪在发间。
“不过凡尘俗物罢了。”她心中有许多疑惑,但又忧心着局势,不知该如何开口。
封清月又岂会不知这些,只是现下波谲云诡,需得谨言慎行。许多话不能说得太清楚,她轻轻握着热茶驱寒,望了眼被雪覆盖的茶田,声音轻得像叹息:
“如今起了风波,她身子不好,但许多事情却只能靠她奔走。一来二去,可能会一时顾不上你,你记得照顾好自己。”
话里的担忧,她懂;京中的危机,结合之前他的戏谑,她也能隐约猜到,只是不知道,他这一回去,又将面对多少风浪。言尽于此,封清月不便多说,但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清冷一派淡然的女子,她知道,罗绮烟懂。那就够了。
罗绮烟正暗自蹙眉思考,不多时,医女来禀,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是李御医顾念姑娘身子单薄,特地留下许多补药,问是否现在煎服。
轻叹,李御医说她身子单薄,可今早她去扶弘虔时才发现,那个看似清朗俊然的王爷,身子骨比她还弱。两人相处磨折数年,她享受着那人给的安稳,却浑然不知原是他那般病弱的身躯撑起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想着,罗绮烟心中又是一疼。
弘虔睡得很沉,直至暮色四合时才醒。封清月和林涧寒顾念着她的身体,索性将内宅诸事能推则推,守在东院卧房外堂前围坐闲话,炉上煨着药,咕嘟咕嘟地作响。听见内室有了动静,两人忙起身进去,就见弘虔撑着身子想下床,冷汗涔涔。
“夫君别动,妾身来扶你。”林涧寒快步向前,想要制止。弘虔见此,摆手示意不用,拃挣着坐起身来:
“外面的雪停了吗?”
林涧寒掖好被角,端起封清月递来的青色药碗轻触:
“还未停呢。刚温好的药,正适入口。”
弘虔望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顺从地饮下:
“好。听至和的。”
封清月在旁静静地看着,见弘虔气色稍缓,便询问道:
“王爷可要传膳?”见王爷点头应允,便告退离去。弘虔叫住了她:
“暖暖一起吧。”她默然,心中酸涩,她说服自己接受王爷三妻四妾,可如今看着两人浓情蜜意的场景,她仍旧会难过。
晚膳用得有些沉默,桌上摆着些病愈后适宜疗养的清粥与几碟小菜,可弘虔没动几筷子,只是一勺勺地用着粥,心不在焉。见此,林涧寒也没多劝,只默默地看着。尽管王爷用膳并无“食不言”的规矩,但显然此时三人各怀心事,唯有窗外的落雪声,衬得屋内氛围愈发沉寂。
入夜后,弘虔宿在东院。许是白日里睡得时间太久,她辗转反侧间仍是难以成眠。借着烛光掩映下望着林涧寒姣好的睡颜,王爷沉沉叹气,轻手轻脚地下床,披了件厚实的袍子,走出卧房站在廊边发怔。雪仍在下,卷着寒风,落在肩头,她却浑然不觉。
她想到许多以前的事。
“阿虔。”身后传来林涧寒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弘虔回头,只见林涧寒捧着件斗篷,正快步走来,雪光映着她的脸:
“这么冷的天,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说着,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眸中自己的倒影,声音轻得像雪。她方才见到他站在廊边,连肩头得落雪都不拂,身影单薄得就像被风雪卷走,便觉得心疼不已。刚想将斗篷展开,为这人披上。弘虔接过,反而裹住林涧寒,将人搂在怀里,熟悉的松烟香惹得弘虔忍不住鼻子一酸:
“至和...你说...外祖怎么就走了呢...他明明说等过两年就来江南养老的啊...”声音里的哽咽,是掩饰不住的脆弱与惶然。
林涧寒任由他抱着,良久才回握住他的手,声音轻柔,还带着些哄劝:
“阿虔乖,风雪太紧,咱们回去吧?”
弘虔这才觉察到怀里人的寒意,想要将身上的袍子裹在对方身上,因自己的粗心惹得对方受寒,她于心不忍,顺从地回到殿内。卧房外的炉子上还煨着姜茶,辛辣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殿内。
“阿虔,喝碗姜茶暖暖身子。”林涧寒端过碗,递到王爷唇边。
弘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素来不喜这些对身体有益的东西。但看见王妃那殷切的目光,她暗暗捏紧鼻子,将温度刚好的姜茶一饮而尽,没有想象中的难以下咽,反倒是带着丝丝甜味:
“咦?”她讶异抬眸。
林涧寒笑着解释:
“知晓你不喜,里面加了甜蜜。”弘虔讶异于王妃的体贴和细心。
“至和怎么不喝?”弘虔按住她要盛茶的手,自己拿来汤匙,舀了一勺吹凉,送到林涧寒唇边
“我来代劳。这些日子,府内上下,多亏有你。”
林涧寒含笑饮尽,心中却是裹了蜜般丝丝的甜。
次日,弘虔情绪已经好些,回到清尘殿的书房,铺开宣纸,边研墨边开始思索起当下的局势来。已经就封的王爷无旨不得擅自入京,这是祖制。可外祖父骤然离世,论血脉情分,皇兄也应该草拟诏书,尽快宣她这个唯一的“胞弟”回宫奔丧才对。可如今,京中除了那个不明来处的急报外,连半点动静都没有。弘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皇兄怕是有别的什么盘算。
国公府除了舅父穆泽,并无男丁。思慎和辨明两人虽挂着“义孙”的名义,实为自己办差。舅父舅母夫妻两人远在漠北,即便能收到丧讯奉旨丁忧赶至京城也要月余,府中仅余阿言一人。思起阿言,弘虔突然有些明白皇上为何按捺住自己了。
毕竟阿言名为侍奉外祖父膝前,实际上是为质牵扯住远在漠北的舅父。功高盖主,古往今来,不过如是。穆府并无有与天家结亲的意愿,母妃当年曾戏言将阿言许她为妻,而今阿言出挑得愈发落致,想来皇兄是将此事记在心里了——若想牢牢攥住穆家在漠北的数万大军,还有什么是比借此机会将阿言召入宫中为妃更稳妥的?
当弘虔梳理完这前因后情,却又忍不住觉得有些悲哀来。这难道就是女子的命数吗?若她没有扮作这假凤虚凰的男儿身,她是不是也会被父皇或者皇兄当作筹码,像阿言这般,嫁与哪个王公大臣草草此生呢?
想到这里,弘虔忍不住苦笑。前朝后宫本是一体,皇兄为天子做这些似乎“无可非议”。但外祖父为大泓操劳一生,为着他们兄弟二人不断地斡旋,维持着那微弱的平衡。只是,让她不解,外祖父虽是武将出身,却也陪着父皇金戈铁马,入主明城后,便不再征战。父皇曾赞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仗剑定乾坤”,受封国公后,外祖父便更注重养生,早年在漠北留下的寒痹症,这些年靠着调理早已不再发作。
弘虔眉头攒在一起,手指微曲,摩挲着下巴。外祖父怎么会突然离世呢?——当时她收到消息时被钳制住了思绪,冷静下来,她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近漠北遣使朝贡,因着舅父的原因,外祖父必是主战派,作为两朝老臣,在朝堂上自是一呼百应。而皇兄对于漠北究竟是真心议和还是另有图谋?弘虔不得而知。但外祖父的死,绝对与漠北战事脱不了干系。“旧疾复发,劳心过度”,外祖父不是那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昔年皇兄初登大宝时,外有漠北不时侵扰,内有主少国疑的臣工二心,是外祖父力挽狂澜,以雷霆手段攘外安内,皇兄这才坐稳了皇位。那时内忧外患之际外祖父仍能做到每日练习吐纳且按时滋补,更何况现下的困境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头升起,弘虔猛地捏紧狼毫——难道是皇兄逼死了外祖父?
可这究竟为何?外祖父虽受封国公,却很少议政。许多时候事关自己和舅父,他才会争辩几句。而今漠北局势不明朗,兵士们冬衣尚且没有着落,又有朝贡一事狼子野心,现下外祖父不在了,于天子,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她现下耳目太少,对京城发生的许多事受限于路途仍是一知半解,要想查清外祖父之死的真相,想要护住阿言,她必须亲自回一趟明城。
深吸一口气,铺开奏折,笔尖顿了三次,才将“臣弘虔请赴京为外祖父奔丧”十二字写得端方。字里行间,尽是她的卑微与恳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孤注一掷的决定——若皇兄不允,她便只能私自入京,哪怕违了祖制,她也要在外祖父棺椁前尽孝道,不能让外祖父白白离世,更不能让阿言落入深宫。
2025-09-20写成。
接下来继续走剧情,下一章王爷的青梅阿言就要返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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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玖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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