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正是桂花开得最好的季节。
黎昭打开她旁边的窗户，淮中只种了几棵桂树，却在九月秋风吹动树枝时，摇了满校园的桂香。她闻着清新甜润的香气，才感觉被理科填满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
自从高二文理分科之后，他们的课表就只有满屏的理科。但是由于高二下学期还有会考，所以基本上还保留了两天一次的文科课程。
这些文科课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放松。因为她其实本来就更擅长、也更喜欢文科。
只是……
分班的那段时间，捂论是和父母商量，还是询问老师的意见，他们给出的答案都是：纠结不下且理科成绩不差的情况下，最好选理科。
没有强迫她，也没有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他们只是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喙的姿态，将文理的利弊条条列出来，摆在她面前。
原因无非就是那几样：高考上线率、将来就业面……等等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理由。
黎昭一直都不是那么有主见的人。比起因为自己的固执而在事后搞砸的时候后悔，她向来觉得听从大多数人的话，哪怕后面出了问题，自己的负罪感也不是那么重。
所以，最后她终究在报名表上理科的选项旁边打了勾。
在淮中貌似越在前面的班，选择文科的就越少，就像三班，除了宋嘉莞和她同桌，也就还有另外一个男生选了文。
可能确实是她当初的胆怯和顾虑才导致与文科错过了，那这现在也是她应得的。
自己选的路，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
－
今天的晚自习被数学老师占了最后那段时间讲上午上课时没讲完的题。一开始说只用半小时，但最后到了放学已经快接近十一点了了。
三班同学包括家长早就习惯了这种事，很多家长甚至认为这是学生们占了大便宜，所以也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贺江洲走进小区的时候，在前面大约几十米远处又看见了黎昭。
这段时间他晚上放学偶尔会遇见她，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是父母来接她。
但是今天……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黎昭今天是一个人。而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跟着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男人。
贺江洲皱起了眉头。
这个男人从进小区开始就一直跟在黎昭后面，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他。连帽衫扣着头，脊背略微佝偻着，手插在兜里，走路姿势散漫却带着警惕。
按理来说熙华港住的淮中学生不少，平日里下学的时候经常能碰到不少同校同年级的学生。只是他们班今天放学晚，这个点连晚上遛狗的人都已经回去了，路边连个人影都没有。
今夜，星星光芒都微弱。漆黑一片中，只能听见树丛里蟋蟀鸣叫的声音。
前面黎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而黑衣男人看到后，也开始提速了。
之后的几步路，黎昭一慢，那个男人也就跟着慢了下来；她一快，男人便立刻跟上。
贺江洲本来还不确定，现在看到这个架势，立马反应过来，心下一紧。
他跟黎昭不是很熟，除了开学那道题之外没再说过别的话。只是都这种时候了，到底是怎样的人还要管什么熟不熟陌不陌生的。
眼见着即将要通过一段没有路灯的小路，他没有再多犹豫一秒，扬声喊到：
“哎，前面那个同学！你有东西掉了。”
为了不透露到个人信息，他没叫黎昭的名字，但他肯定她一定知道他叫的是谁。
果然，黎昭的的背影猛地一抖，顿住了脚步。而那个男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贺江洲缓步向前走去，路过那个男人时，他用余光瞟了一眼，而男人也在打量着他。
只是他戴着口罩，再加上夜色深了，他没有看清男人的脸，但能笃定对方也没看见他的。
黎昭一直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等他。
贺江洲来到黎昭面前，很自然地带着她又向前走了一段。一直到后面的脚步声渐远，侧身去看，男人已经转头离开，并且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好了，他走了。”
女孩僵直的身体几乎是瞬间放松了下来，将头埋得很低，似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恐慌，使她整个人都在不停颤抖。
贺江洲将手抬起来想拍拍她的背安抚一下，又觉得她这个时候可能不太希望被触碰，默默又收了回去。
他们就那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黎昭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她抹了把脸，定定看向贺江洲：“刚才……谢谢你。”
“没事。”
似乎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提起刚刚的事可能会再次伤害到她。于是贺江洲只问：“走吧，你家在哪边？”
到了灯光稍微明亮些的地方，黎昭现在也平静下来了，两个人一路都默默无言。
不管刚刚那个男人是否是真的打算做什么还是只是恰好路过，在漆黑的夜里尾随一个女高中生，这样的行为就足够令人怀疑。
贺江洲正低眸沉思着，该怎么样才能再做点什么。无意一瞥，发现黎昭手上握了一个瓶子，好像是喷雾瓶，里面装了红色的液体。
瞧见他的目光，黎昭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主动把喷雾对他晃了晃：“是防狼喷雾。里面是辣椒水。”
贺江洲有几分惊诧。黎昭扯了扯嘴角：“本来只是当作防身的，没想过有一天真的差点要用上了。”
“其实我本来都想好了。他要真打算动手，应该会选在我家楼道，小区里到处有监控，他不敢。”
“在单元门口，我就可以先把这个喷他眼睛里拖延时间。一楼有个小卖部营业到十一点半，我躲进去就好了。”
她的惊吓劲儿可能还没过去，她说这段话时速度不快，语气却很坚定，但笑容还有些勉强：“但是其实这些也是我的设想。真正要做起来的话，肯定没有那么容易。”
黎昭看向自己现在还颤抖不停的手，紧了紧拳头。
“我还是胆子太小了。要是再有一次的话……”
“没有。”
未说完的话突然被打断，贺江洲停住了脚步。桔黄色的路灯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衬得也有些温暖和明亮，脸上的表情也不甚清晰。
但声音却是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
“这个想法是对的。你也很聪明，很勇敢。”
有什么东西似乎很重地锤了一下她的心头。黎昭怔愣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晌，她缓缓笑开：“嗯，是的。”
“我就是很厉害，很勇敢。”
-
一楼的小卖部门还半掩着，透出若有若无的光亮。黎昭探头进去，和老板打了个招呼。
老板是个很和善的阿姨，由于腿脚不是很方便，早在几年前就把家里改装成了小卖部。丈夫白天出去上班，晚上才回来，女儿也已经在外地工作了，所以小卖部基本上是她一个人打理。
店铺虽然小，但是东西很全，再加上老板阿姨好相处，笑容也亲切，所以生意是意外地不错。
回家之后，黎昭把门反锁上。
今天家里又没人。父母的工作需要加班的时候很多，她早就习惯了。
黎昭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抱出一个小盒子，打开。
盒子里面有很多零碎的小物件，包括不仅限于美工刀、强光手电筒、小电击棒等等。杂杂乱乱地躺在那里，积了薄薄一层灰。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放学，她和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小朋友一起在家附近的公园玩。玩到六七点钟天快黑的时候，小朋友们都陆续回了家。
小黎昭贪玩，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往家走。这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叔叔，蹲下来给她了一根棒棒糖，说是妈妈叫他来接她回家的。
很显然棒棒糖的诱惑比较大。小黎昭乖乖将手递给了那个男人，男人一把抱起她，快步向前走去。
那段路不是很远，在男人怀里颠的她却有些心慌。
后来要不是遇到了见黎昭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于是来接她的陈静，她可能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山村或者煤矿里呢。
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静和黎向泽都将她看得很严。
直到上了初中后，她需要一个人坐地铁上放学。那天早上地铁难得有座位，黎昭正坐在那里昏昏沉沉，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突然就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穿着短裙的一个姐姐神色有些不自然。
顺着望过去，有一双又粗又肥的手，正在试图触碰那个姐姐的腿。
黎昭顿时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涌。
她想大声谴责，想告诉全车厢的人有个男人正在行不轨之事。只是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她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人们只说，在公共场合不能大吵大闹。
万一只是误会呢？万一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呢？
于是最后她也只是起了身，示意那个姐姐坐在她的位置上。看到她感激的目光，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再抬头时，却和一个男人对上了视线。
黎昭几乎是在那一刹那就意识到了，这个男人就是那双脏手的主人。
因为那双眼睛，是阴毒的，充满恶意的，看得她心底发寒。
到站后，她几乎是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跑出了地铁。从小到大家长和老师都提点过在外面不要多管闲事，因为有些人报复心很强，那么做其实很危险。
但是明明，狼狈的不应该是她才对。
到了学校，黎昭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当时的同桌和好朋友。
本意是想一起谴责那个男人，不曾想他们听到后，第一反应却是：“虽然确实很恶心，但是那个姐姐穿的裙子是不是太短啦？”
同桌还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我们现在平常穿的都是又肥又大的校服，不会被人盯上的。”她的好朋友则在一旁附和：“对啊！”
黎昭的同桌是一个很体贴的男生。他会主动帮个子不够高的值日生擦黑板，也会在她生理期肚子疼时帮她接好热水。
而她那时的好朋友，是班里最受欢迎的女生之一。活泼可爱，善解人意。
“要是那个姐姐穿着长裙或许就不会被盯上了。”“要是她再注意点就不会有这种事了。”“要是……”“要是……”
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的。
当一个人有了侵犯的心思，无论你穿的是短裙还是校服，无论是在人潮拥挤的地铁还是空无一人的小巷，他都会制造出机会。
黎昭没有理由去责怪她的朋友们。他们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受害者有罪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和别人吵架时，老师和父母也会让小孩先从自身找问题。
“不说别人，难道你就一点错也没有吗？”
可是为什么要“不说别人”呢？明明这件事，一开始就是别人的错啊。
只是黎昭当时尚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但她从此也学会了随身携带一些防身的小物件，以便不时之需。
黎昭又想到了刚才在楼底下贺江洲对她说的话。他是第一个夸她勇敢的人，尽管自初中那件事起后，她每每想起来都会懊悔自己为什么当初那么怯懦，为什么没有去反击。
但是现在不会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害怕这些。
下次，我一定要更勇敢地站出来。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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