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刘侍郎府上梅香浮动。
这场赏梅宴虽然借着刘秉忠的名号广发请帖,实则是得了御书房那位的默许。
三日前皇帝把玩着鎏金手炉,顺口向他提了句:“崔相近来咳得厉害。你府上的绿萼梅,最是清肺。”
这分明是要他借赏梅之名,探一探那位“病弱丞相”的虚实。
暖阁内炭火灼灼,众人早已入座,主位却仍是空的。
一阵寒风忽起,卷着碎雪扑进回廊。
“崔相到——”
崔瑾裹着厚重的玄狐大氅,不紧不慢地踏入暖阁。“诸位久等了。本相方才服药,耽搁了些时辰。”
众人慌忙起身行礼,崔瑾走向主位落座,随手将貂裘递给侍从。
他缓缓抬眼,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最后,视线停在案旁那枝红梅上。
“今年的梅……开得倒艳。”
“崔相的气色比上月好些了。”刘秉忠堆着笑率先开口。
“刘侍郎有心了。”崔瑾淡淡道。
“崔相为国操劳,身边总该有人侍奉汤药才是。”他故作迟疑,“但自从两年前尊夫人病逝,相府后院似乎一直空置?下官每每想来,实在……”
众人目光微妙地闪烁。
这个三十出头的丞相,自两年前丧妻后便深居简出,连个通房丫头都不留。朝中早有传言,说他是借“发妻病逝”的名头遮掩什么。兵部几位将领常常交头接耳,眼神暧昧地往要害处比划,暗示崔瑾可能是在战场上伤了根本。
年长的朝臣们更是记得清楚,当年先帝在位时,崔瑾常常深夜独自入宫议事,有时甚至留宿宫中。如今想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这些流言崔瑾都心知肚明,却始终不置一词。久而久之,连当今圣上都信了几分。
崔瑾看向眼前这个皇帝心腹刘侍郎,笑道:“刘侍郎连本相后院都这般挂念,难怪陛下总夸你……心细如发。”
李尚书捋须:“崔相高风亮节,不近女色,实乃朝堂楷模。”
“李尚书谬赞了。本相不过是……咳咳……久病之躯,不堪消受罢了。”
赵侍郎眯眼打量:“崔相说笑了。当年您随先帝征战时,搭箭能穿百步杨,如今怎会……”
崔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以帕掩口,待气息平稳后才缓缓出声。
“当年是当年,如今,本相连弓都拉不开。”他手指轻点太阳穴,“倒是赵侍郎应当慎言……您刚刚那句话里,该说‘今上’了。”
话音落下,赵侍郎面色微变,余人皆噤声。
崔瑾顿了顿,又慢条斯理补了一句,语气仍是病弱无力:“圣明天子最忌旧臣怀古,赵侍郎这等好记性……倒叫人羡慕。”
他一边拈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一边从盏沿扫过暖阁中众人脸色。
崔瑾这话,听着像是在替赵侍郎纠正口误,顺带表明立场。
赵侍郎话里念了“先帝”,崔瑾却要他补回“今上”。
看似小事,实则人人心知肚明:这称谓之间的一步之遥,走不好,就是满门抄斩。
短暂沉默间,群臣冷汗涔涔。
刘侍郎见气氛凝滞,连忙开口:“崔相雅量高致,寻常脂粉难入法眼。今日特意备了十二位知书达理的佳人,不知可有一二能入相爷青眼?”
刘侍郎的击掌声中,十二位佳人怀抱梅枝款款而入。
崔瑾倚在榻中,眉眼倦淡,并未将人一一细看。他本想如往年那样随口推却,偏在那一刻,目光扫过队尾。
他神色不动,眉梢却轻轻一扬,像是忽然改了主意。
“本相病体支离,若有美人红袖添香,也是幸事。”
他抬手指向队伍最末那名女子,语调漫不经心,“就她了。”
萧宁玉赌对了,哪怕她易了容,崔瑾仍能认出她来。
两天前,她夜探刘府,将原本排在末位的舞姬打晕藏在了柴房。那女子身形与她相仿,萧宁玉只需稍加易容,便能装个七八分像。
“还不快上前谢恩?”
萧宁玉走上前去,抬眼望他。
眼前人眉目如旧,仍是那副清冷俊逸的样貌,只是眼角隐隐有了细纹,鬓边也染了霜色,刚过而立之年,却已显出暮气。
“奴婢谢相爷垂青。”
崔瑾伸手接过萧宁玉递来的梅枝,嗅了嗅,浅浅笑了,“好梅。”
当晚,萧宁玉就被送到崔府。
房门轻掩,烛火摇曳。萧宁玉进门时,瞥见殿外立着两名玄甲卫。这是皇上今日特派的“宿卫”,美其名曰“护持重臣”。
萧宁玉跪坐在榻前,为崔瑾解开腰间玉带。她低眉顺眼,动作轻缓,仿佛真是一个寻常姬妾。
崔瑾半倚在床,衣袍松散。他垂眸看她,轻叹一声。
“宁玉,不必演了。”
萧宁玉指尖一顿,“崔相认错人了。”
她忽然倾身,似要为他整理衣襟,实则掌风如刀,直取他咽喉!崔瑾早有预料,侧身闪过,她这一掌只擦过下颌,却已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刮出一道血痕。
他心中凛然。太白剑派的“裁云手”……她竟练到这般火候。好狠的丫头,真想要我的命?
萧宁玉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翻腕再进,化掌为指,直戳他心口膻中穴。这一指若中,轻则气闭,重则心脉震断。
崔瑾终于不能再装,左掌如电格挡,右手扣向她腕间神门穴。
“崔相这病弱的手,倒是快得很!”
两人在榻上瞬息之间交手数招,锦被翻卷,床柱吱呀作响。窗外玄甲卫探头,见帐幔摇晃,只当是“**苦短”。
萧宁玉心想,他武功果然没废,却甘愿扮佞臣,要么是懦夫,要么……所图更大。
她拔出发间金钗抵在崔瑾喉间。
“一别多年,郡主的见面礼,当真独特。” 崔瑾不躲不闪,甚至微微仰头,眼底却带着几分审视。
萧宁玉指节微紧,血珠顺着崔瑾脖颈滑落。
“当年开国悍将,如今竟成摇尾乞怜的佞臣。崔相这些年,过得可还舒心?”
崔瑾抬起手来,二指捏住金钗,力道不重,却恰好让她进退不得。
“郡主今夜前来,如果只为取我性命……方才那七招里,你有三次机会能得手。”
萧宁玉撤了金钗,反手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啪!”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寝殿内格外刺耳。
“这一下,是替我兄长打的。” 她寒声道。崔瑾偏头擦去唇角血迹,却笑了——她不下杀手,说明她此行另有所谋。
“崔瑾……你苟活至今,究竟想做什么?”
若他真“叛”了,不会亲手跟她过招。
窗外更鼓响过三声,玄甲卫换岗了。崔瑾从枕下抽出一卷黄麻纸,徐徐展开,竟是一张户籍档案。
“江东陆氏,陆昭宁。父亲任会稽县丞,母亲早逝,自幼寄养在道观。”他指尖轻点纸面,“此女三年前病故,但尸身无人认领,档案未曾销毁。郡主若是愿意,从今日起,你便是陆昭宁。”
萧宁玉眯眼:“你早就备好了?”
“备了很多张。”崔瑾淡笑,“乱世之中,每天都有孤女死去。”
萧宁玉扫过那张户籍。“陆昭宁?”她摇了摇头,“崔瑾,你太小看我了。”
崔瑾挑眉,似笑非笑:“哦?那郡主想要什么?”
“我要萧允权亲自册封我。”她一字一顿,“以兰陵萧氏之名。”
“你疯了?” 崔瑾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萧允权能杀一个刺客,却杀不得一个在太庙前求告先祖的孤女。除非他想让天下人都看见,他的龙椅,是用多少萧氏血脉浇铸而成。”
“郡主好算计。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声音低沉,“萧允权宁可背负骂名,也要杀了你。”
“所以,我需要崔相为我铺一条路。”
“什么路?”
“一条让他不得不认我的路。而我,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站在合适的位置。”
“然后呢?”
“然后,让他自己权衡,是杀我惹得朝野非议,还是‘宽仁’地给我一个虚名,换一时安稳。”
崔瑾沉默片刻:“郡主倒是懂得借势。”
“不是借势,是造势。”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当今圣上多疑,若他突然得知‘萧氏女未死’,必会彻查。”
“明知故问。”萧宁玉叹了口气,“萧允权若知道他的宰相大人,不仅旧伤痊愈,还藏着这般身手……”
崔瑾轻笑一声:“不错。”
窗外传来玄甲卫换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所以,崔相这是应了?”
“三日后万寿节,”崔瑾突然压低声音,“你随我同去。”
萧宁玉刚要开口,崔瑾突然抬手示意她噤声。玄甲卫的脚步声已到门外。
“睡觉。”他吹熄了烛火,室内顿时陷入黑暗。两人和衣而卧,中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萧宁玉能闻到崔瑾身上淡淡的沉水香,这么多年过去,他的习惯还是没改。
那年在天台山,十五岁的萧宁玉躲在梅树后,偷看兄长萧明策与那位传说中的“江左崔郎”对弈。
年轻的崔瑾一袭月白宽袍,意气风发。
一缕月光爬上床榻,照亮崔瑾放在枕边的手。他修长的手指上还沾着朱砂,是白日里批阅奏折留下的。
曾几何时,这双手教她执笔写字,笔锋转折间尽是潇洒。
床榻微动,崔瑾突然翻身面对她。
“还没睡?”
“我是在想……”她鬼使神差道,“崔相的手,还能拉得开三石弓么……”
崔瑾呼吸微窒,却伸手覆上她眼睫:“睡吧。三日后还有场硬仗要打。”
待萧宁玉呼吸渐稳,崔瑾却还醒着。
他暗中评估:若她不堪大用,明日便该“突发疾病”,送去城外别院静养;若她一意复仇,倒可做个搅乱朝局的棋子。
可她竟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太庙前,以萧氏血脉之名讨一个公道。这份胆识,这份决绝,远超他的预料。
崔瑾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认真考虑如何配合她的计划。
这个认知让他无声地笑了。有趣,当真有趣。
多年宦海沉浮,他早已习惯将所有人都当作棋子,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成为别人棋局中的一步。
她睡得极沉,眼睫轻颤,唇角微抿,像是梦中也在筹算什么。
他本不该留恋,但望着她沉睡的模样,指尖却还是在她发边停了一瞬。
眼前人不再是那个追着他问剑法的小姑娘。
半晌,他喃喃自语:“你若真赢了……会放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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