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禁宫,各有各的秋色。有一夜桂树盛开,漫天的清芬馥郁,也有菡萏香销,翠叶凋零。
惊鸿殿中,思绥刚服侍完陈知微用过汤药。
知微拉着她的手,细细摩挲了一阵,这才松下一口气,“可算是好了,若是因为我连累你的手,你叫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思绥兀自抚自己已恢复如绸缎般细腻的指腹,笑道:“姐姐那些日子来看我,又给我送了好些药,我还没有谢过姐姐呢。
说罢思绥又笑意盈盈道:“我闷了许久就想吃一口姐姐这儿的金英糕。”她转头对着惊鸿殿的大宫女道,“阿莲,快去做一份来。”
被叫阿莲的宫女脸色一变,她搓着手看向坐在龟脚壸门牙床上的陈知微。
陈知微面色不显,依旧是温温柔柔地揽过思绥,轻声道:“入秋了,吃金英糕反倒燥热。不若让她们上些松子百合来润润肺。”
思绥眯了眯眼,掂量她主仆二人的神色,自有了些想法,她沉声问向阿莲,“你别告诉我,今次金英果的例未曾拨下来。”
金英果乃是外域珍品,有延年益寿,美容养颜之效,回回进贡不过几颗,平日里思绥将她的份儿与陈姐姐的合了,磨成粉做了糕点。
阿莲不敢说话,垂着头。
陈知微是夫人,是今上嫔妃中的最高位,又有宫权在身,能越过她去克克扣她俸禄的,除了徽音殿那位窦皇太妃,还能有谁?
思绥冷笑问:“这会子太妃又寻了什么理由将金英果霸占了?”
阿莲瑟缩道:“说是她身体欠调,需得进补。可……可奴婢听说,窦淑仪得了不少,都分与北边来得嫔妃。”
思绥忖道:“她出身南窦,按理说当和南面那几家熟识。如今却处处结交北国门第,恐怕背后还是太妃和窦家的意思。只是欺人太甚。”
陈知微轻咳了一声摇摇头,“好了。不过是几个果子的事儿,太妃是长辈,都供奉给她也是应该的。说出去反倒是我们斤斤计较,可不是给陛下添乱。”
思绥攥紧身下的描金锦襦,心中唏嘘不已。
窦太妃手段说高明也不高明,明晃晃地来阻挠,从不藏着掖着。
但你说她不高明吧,她总在这些别人眼中“微末”小事上打着堂堂正正的道义大旗膈应你,叫你苦难言。
陈知微饮罢一口热汤,平息了嗓子中柳絮挠人的痒意,劝慰道:“我们出自窦家,本是窦家的婢仆,能到今日的地步已是陛下垂怜。窦家看不惯我们也是应该的。”
思绥挥退阿莲,斟酌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姐姐何必如此退让。而今是新朝,朝中不少出身微贱的重臣。我反倒觉得比起窦氏,姐姐心善宽仁,更应该母仪天下。”
陈知微听了思绥的言论,不由瞪大了双眼,她一口气未提起引肺中咳喘声接踵而来。
“……住…口…这种话……你怎么能说的出口…”
“姐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们恨我们,便是因为我们的出身——可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今日她还不是皇后,就如此相逼,到了来日,焉知你我二人没有戚夫人之祸乎。”
何况…陛下生了后嗣之心,朝堂却没有说罢黜子贵母死的祖宗家法。
子贵母死素来是宫中争斗借刀杀人的好借口。
她虽偷偷服下避孕之丸,却不知能撑到几时。若是当真怀上了,要是被窦家捏住把柄,由此将她治死,她可真是化作厉鬼也不甘心。
“住口!”
陈知微将手间的杯盏重重拍在菱花案上,脆裂声惊得思绥眉目一跳,陈知微沉声道:“中宫之选,乃是陛下与朝堂决定的,你我区区女流如何可以置喙。你我身为宫嫔,自当谨守女诫。你若再出此言,不必再来我惊鸿殿。”
这话说得格外重,思绥心中愤懑不堪,却也不敢再辩。
她自知陈姐姐素来贤良淑德,谨守礼教不敢逾越,如今恐怕是说不通的,此事只能暂缓。
思绥叹下一口气,站起身,朝着陈知微下拜道:“我说错话了,还望姐姐宽宥。”
陈知微这才缓了脸色。她将思绥扶起,似叹道:“你啊……你要当真心里知错了,而不是哄骗我。”
思绥摇摇头,“姐姐我不敢的。就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陈知微被她这副样子弄得无奈,“行了。”
惊鸿殿中安神香清清袅袅,思绥服侍陈知微就了寝,见她安然入睡,于是蹑手蹑脚下了刻花榉木承足。
梅枝纹绛纱帷幕一层一层垂下,思绥绕过雕花兰屏,对着嵌着碧玺的青铜菱花宝镜理了理有些松散的云髻。
阿莲侍奉在一侧,替她取来外袍,又想说些什么,被思绥的眼神止住,她示意出去说。
殿外,天高云淡,风气清新,思绥的心境也稍稍舒服了些。
若柔伸手想要替她系好外袍的丝绦,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来。
她一壁系好,一壁问道:“这段时间,姐姐这里可有拜会的。”
阿莲道:“太妃带着新入宫的八位嫔妃来过一回惊鸿殿。再后面,只有虞充仪来过一回。”
若柔轻声道:“咱们云阳殿也只有虞充仪来过。”
思绥颔颔首,忽然想到一桩,“赵充华呢?”
若柔道:“她未曾有过来讯。”
阿莲也摇摇头。
思绥哦了一句,不置可否,“有趣。”
充华赵静漪,也就是那位与她甚有渊源的前陈永兴公主。
当日在水榭前,同她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冒着开罪太妃的风险替她解围。
看起来像是与她示好,可之后却未趁热打铁,反倒是裹足不前。
那她所图何为。
若柔轻声问道:“娘子是要去见赵充华吗。”
思绥摇摇头,她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幕,淡云如絮,她的嗓音也淡淡如絮,随风飘散。
“既有有心人,自然要千金买马骨。”她垂下眼帘,说不上开心还是难过,平声道:“皇太妃能给金英果,我们未必不能给,也许给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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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东风送爽,碧海曲池波涛滚滚,茫茫水色,浩浩寰宇。
浆过碧海曲池以西,有一处蜿蜒曲折的水道,期间藕花开遍,碧叶连天,两岸宝树香花,青柳婷婷,有婉约风雅之貌。又十步有山石倾叠,不嵩不仞,只钟毓秀灵巧。
虞充仪诧异地看着这篇与南国相差无二的景色,又转头看向脸色凝重的思绥道:“修仪娘子——这是?”
思绥坐在船头,她伸手摸进冰凉的池水中,又持了一把稻杆镰刀,捣进水中捣鼓了一会儿,抓起一把莲藕。
虞充仪见她如此娴熟,不由赞叹。
思绥也不避讳,她将莲藕上的淤泥洗净,又摘了莲蓬下来。
“我在建始城时,可怀念这一口。当初我们在东山时,我就——”
她说着说着神色一怔,而后又换上一副自怡的神情,扯开话题道:“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
虞充仪颔首,顺着思绥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芦塘中有一艘并不华丽的画舫。
恐怕那便是殷弘的船。
思绥知道殷弘喜欢泛舟,起先是为了学习演练水路之道,以备与陈朝水军作战。而今天下泰然一统,这份乐趣也跟着保留下来。
思绥令船靠了岸,她抓了把莲蓬跳下船,看着船上的虞充仪,朝她微微一笑,“修行在个人。我承充仪的情已还,后面如何抉择,便是充仪自个的主意了,我不强求。”
虞充仪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她朝着思绥一拜,“修仪大恩,芝兰铭记于心。”
船上的丝竹声临水而来,是江南清丽的小调,船向芦塘而去,渐行渐远。
如潮的思绪却在此刻越演越近。
那时候的水波也是如同这般,还是南朝时候的事了。
北朝武成元年,南朝乐康十年,建始城外。
秋日的江南,草木未调,栖江山枫叶霞染,红火似烧。
殷弘在岸边的画舫中谈着事宜,他虽求自保入南陈为质子,表面寄托山水不求上进,可私下却对南北朝政从未懈怠。
而今北朝换了他的幼弟登基,左昭仪为皇太后临朝,又勾结权臣慕容天翼入长洛,长洛城中怨声载道,殷弘自然有别的心思。
思绥不便侍奉在画舫中,索性持着杆荡着一叶乌篷船,行在碧水云间。
她越行越远,顺着水流驶向一片藕塘。四下无人,她索性搁了杆,学着江南采莲女摘下一片大大的莲叶盖在头上。
阖目仰躺在乌篷船中,去了鞋袜的玉足有如莲藕般白嫩,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水,不远处溪流声潺潺,秋风凉爽吹过,小舟轻轻摇曳。
浮生半日闲,温馨宁静安逸——是这些年来几乎没有过的时光。
她懒洋洋摸出一侧新采的莲藕,抹去浮泥,生生嚼了口,脆爽甘甜。藕间带出的丝连轻轻落在嘴角,她不知为何发笑,又笑着将之抹进嘴间。
太阳轻轻照过不冷不热,她就着莲叶遮面,缓缓睡去。
不知何时,她脸上忽感一阵难以言明的湿热喷息,像是什么蠕虫在蠕动,她下意识伸手去拍,双手却被钳住。
她猛然睁开眼,却见眼前一个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面孔。
此人宝带华裳,对襟却松散,一头黑发披在脑后。
思绥脑中宕——怎么会是他,江左著名的纨绔公子,竟陵王赵慈。
竟陵王赵慈,素来骄奢淫逸,行乱之道不可胜数,乃至于波及自己的姑姑妹妹。更仿石崇筑金谷园,在建始城筑绮华园,藏各类奇珍异兽,歌姬佳丽。
“孤知道你,你是殷弘身边的那个小美人儿。”
他一壁说着一壁拦腰抱起思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挪到画舫间,将她抛到软榻上。
今日的思绥裹着江南采莲女的红罗头巾,一身藕色紧襦,不施粉黛,不缀珠玉,五官灵动,神采飞扬,比起绮华园中被调教得如木偶般浓妆艳抹的佳丽,多了不少清新鲜活之气。
他一壁解下自己的袍服,一壁朝着思绥走来道:“啧啧,孤王当日就看出你有非凡之貌。如今看来,更是有绝尘之气。小美人儿,不若从了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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