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安却不信这一套说辞。
那小娘子孤身落入水匪窝中，身边人尽数死绝，自己又生得貌美，有没有亲故，还不是旁人说了算？他便不信这京城的纨绔子有这样好的定性，一路同车去金陵，放着美人在前，也能坐怀不乱。
只是话已说到了这份上，他也是一方父母官，自然不好再追问。
只是在小辈面前丢了脸面，薛定安到底有些不甘心。等宴席将散，酒过三巡，又借着酒意笑呵呵道：“世子爷尚未娶亲吧？”
戚灵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淡淡应和道：“是啊，怎么了？”
“世子爷年纪轻轻，又蒙圣眷，身边只怕多的是想嫁入宁国府的小娘子。只是切记要洁身自好，擦亮眼睛，不可为眼前红粉轻易迷了去。”
戚灵玉愕然一瞬，才明白薛定安言外之意。
他是以为自己有心藏私，想将美人据为己有，话里话外的敲打她。
分辨出这层意思，戚灵玉失笑，却正色道：“大人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薛定安捕捉到那一瞬愕然，又见戚灵玉神色清明，也生了意外。
难道真是他会错了意，人家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薛定安琢磨了片刻，微露惭然：“是本官失言。只是世子爷可曾想过，若你一路将她送回，那小娘子哪怕亲故尚存，见了你二人一路同行，又知她曾身陷匪窝，也难免有损她名节？”
戚灵玉一顿。却不由自主想起前世光景。
上一世她也是这样被送回了金陵。可醒来后，周围那些亲故口中，却并无多少流言蜚语。
再往后，宁国府便上门求了亲。
那时她便觉得奇怪。她爹分明瞧不上不思进取，坐食祖业的纨绔子弟，为何还会将她轻易许给风景瑜？
如今想来，便是此事引的苗头。
只是若上一世是以两家结亲收场，这一世又能如何呢？
戚灵玉咬了咬筷子，一时食欲都退了三分。
用过家宴，便踏上了往金陵的车马。
淮安府衙离金陵不过一日车程，快马加鞭，晨时出发，落日前便能抵达。
未免水匪拦路报复，薛定安还另派了亲卫护送他二人出淮阴地界。为轻装简行，加快脚程，亲卫一并乘车。
戚灵玉雇了两辆车马。
登行在府衙门前。天光微熹，风景瑜头戴幂篱踏出阶下，穿着城中裁缝铺里新买的成衣，深青色对襟长衫，衬着棉麻白布马面裙。
深秋时分，日出时朔风犹厉。他以手压住帷帽，就要登车。
冷不丁地，却觉一道视线灼着后背。
风景瑜一怔，回过身，却见是薛定安愣愣盯着他后心。
一阵热意冲上面颊，杂着三分不自觉的嫌恶。
他心生不适，不由蹙起眉，别开视线就踏入车中。
只是到底不习惯这具身子，这身衣裙。一番动作下，足下靴履踩着裙面，竟险些绊倒。
“娘子当心！”薛定安惊呼一声，便要上前相扶。
风景瑜侧眼瞧见，顾不得身体失衡，下意识就向旁侧一躲。
他匆忙间伸手去扶车架，还未触及，小臂忽而被一只手稳稳托住，在台阶上站稳了身子。
薛定安悻悻然站在不远处。
风景瑜顿了一顿，借着这力一步跨入车中。方才转过头，恰对上一双黑而亮的双目，微熹的晨光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戚灵玉看着他。
她从未想过自己身上，会有这样朴素简明的打扮。向来是花团锦簇，刺绣满身，最次也是薄纱绫罗。
只是如今打眼一看，竟也毫不违和。倒与那内里的真正主人相得益彰，显出几分书卷般沉稳的文气。
风景瑜怔了怔，垂下视线，却将手往车外一伸：“上车吧。”
忽听车外，薛定安道：“世子爷是坐哪辆车马？是与亲卫一车，还是……”
亲卫那车已然坐满了人。这厢却是空空荡荡。
戚灵玉迟疑片刻，还是转了足尖。
风景瑜忽出声道：“何必拘这些虚礼，去挤那一车厢。薛大人遍阅世情，想必也不会往外声张，是吧？”
这话说得圆融练达，颇有几分官腔。引得薛定安抬眼，面露异色。
一番奉承，却堵得他无话可说。隔了半晌，薛定安方有些不自然地笑道：“那是自然。”
戚灵玉也不愿意去和那些满身汗臭的亲卫挤一辆马车。
得了台阶下，她再乐意不过，跨进了车里。
马车骨碌碌启程，车厢内一阵良久的沉默。
为了赶路，戚灵玉起得极早，晃晃悠悠间乏意涌上，没多时便靠坐在侧壁，打起盹来。
风景瑜本自望着窗外出神，忽见她头一侧，便向一边倒去。
他回过神，下意识伸手接住。只是手感沉重，没一会只能是轻轻放下，放任她倒落在他腿上。
车厢晃动，车帘轻拂，稀薄晨光透入内里，打在她面上，引得眉睫轻颤。
风景瑜缓缓抽出手，扯上窗帘。却不由垂目，打量那张睡颜。
竟就这样与他人同乘一车，毫不设防。
……
窗外是重廊深影，书阁的檐角，是一缕花枝轻颤，带起几重蒙蒙的影子。
朦朦胧胧，似真似幻，似假非真。
风景瑜收回视线，看着桌案后。
那方书案后站着一个人，一席绯色公服，双手背在身后，身形板正，双鬓微微斑白，声线清润而慈和，气度沉静审慎。
一打眼，竟毫无一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威。不似高官，竟似书生。
却倏地躬身，郑重其事地朝他一揖：“世子爷此番远去金陵，救下小女，此等恩德，戚杭铭记于心，没世不忘。只是此事事涉小女名节……万望世子爷能为小女保守秘密。”
风景瑜微微一怔，后退半步，亦弯身一礼：“老师言重了，晚生分内之事，受不得如此大礼。”
荣国公入阁之前，曾于国子监中讲学。
听得年轻人唤自己为“老师”，戚杭略一怔，片刻后轻声笑笑：“我竟忘了，你还在国子监中读书。”
风景瑜垂目道：“晚学愚钝，成绩平平，自是不敢劳老师费心。”
戚杭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学生。
他身量清瘦高挑，皮肤有种过分秀气的白皙。一身深青色直裰，脊背垂直，带出一身内敛沉着的书卷气。
不过只可惜，这位学生长得一副满腹经纶的好相貌，根子里于文墨一道，却是朽木难雕。
想起见面前，他央国子监教习捎来的课业，荣国公在心底倏忽一叹。
抬头时，却只是微笑，宽慰道：“世间大路条条，并非只有科举一途。我观世子爷心性上佳，又何必妄自菲薄？”
非但品性过人，处世也周详审慎。自淮**匪处脱身后，连夜便往金陵去。一路小心避人，才将水匪一事只局限为窦家人所知。
只可惜煌煌大族，到底人多口杂。
风景瑜闻得此言，心中微动。抬头时却见男子清正平和的脸上带笑，细看却能辨出些许沉郁的愁容。他沉默片刻，忽道：“阁老可是还有顾虑？”
心事教人看出，戚杭微顿，抬眼又打量他一眼，倏忽一叹。
半晌才道：“金陵人多口杂，我岳家上下近百口人，并非完全与我一条心，我忧心此事到底瞒不了几时。”
“我膝下无子，待我百年之后，家业必为宗亲瓜分。只怕到时小女尚未出嫁，无人撑腰，为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所欺凌。”
“所以……”
这些话说得含蓄，却已是当朝名臣最为牵念之事，最近肺腑之言。
风景瑜听出了言外之意，眼睫一颤：“阁老是望我……”
戚杭微一顿，却顾左右而言他：“世子爷搭救小女，已是大恩难报，本不该再为琐事牵累。”
“小女顽劣，性行刁蛮。本官亦不敢将她轻许他人，唯恐她不修品性，为外人多添烦扰。”
风景瑜垂目，忽想起江船之上，那少女张牙舞爪，隔门与匪寇叫嚣。
他沉吟片刻，却道：“阁老可曾问过令千金心意？”
戚杭沉默一瞬：“她年纪尚幼。”
风景瑜顿了顿，朝前一揖：“既是尚幼，那便是来日方长。中间多少变数尚未可知，是否合情合理未可知，是否有更好的出路亦未可知。”
“此时议定，晚辈以为，未免为时尚早。”
戚杭闻言抬眼，茫茫然微蹙起眉，眸光惊怔不定：“世子爷此意是……”
是心存不甘？还是尚存犹疑？
却见那少年俯身，再行一礼：“倘他日令千金无更胜一筹之选，阁老不嫌，可再将她交托于我。晚辈愿以身作保，此诺长存，必不轻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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