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人心之惑

冯逆之说走便是走,绝尘而去。

大蓟静静站了会儿,累了,便倚树坐下。风吹过面颊的触感像极了隔着上好物料去摸女子的肌肤。朦朦胧胧,心里知道细滑如脂,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看来再好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仍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轻笑了声,大蓟陷入回忆。当时刚学会骑马,得意忘形,不自量力要驯服那匹已成年的野马,结果摔了下来,坠落时恰巧下巴磕在一块铜板大小的石头上,当时只觉得全身骨头疼,这小小的下巴伤还真是没有在意。

他解开束发的带子,而后从怀里取出小瓷瓶倒在掌心,使劲搓了搓,双手覆在脸上。待脸上的僵硬感渐渐消失后,又拿出一只竹筒,里面装有针线。他捻过一根金丝线,两手各捏住一端置于额顶。摸摸索索着将金丝线系在头发间的硬物上。

绷直试了试,还算牢固,他用力攥紧金丝线一点点往下扯,渐渐地,一张薄如蝉翼的膜从脸上剥离。

很快,一张完整的面皮被扯下来都在一旁,大蓟闭目享受这一刻阳光,微风和世界万物与他肌肤碰撞的触感。

剑神忽至,微微讶异道:“咦?你没死就算了,怎还被剥了面皮?”

“你觉得,冯逆之该杀吗?”

“这么聪明,又狡猾,天资甚高,既然不可为你所用,留着便是个大患。”剑客斜着眼看他,“可你为什么不杀?”

“她记得我下巴上的伤。”

“嗯?”

“走吧,回漠阳城。”他抬起手,由剑客搀扶着起身,“我所图,不是这一方小天地。得之我幸,失去也不用可惜。耽误了这么久,真不知外面如何了。”

剑客回首眺望,不知所思。

冯逆之带着高腴又返回方才打斗的那处。

打斗的痕迹不太多,不过几棵树木倾倒,地皮掀翻,沙尘漫漫。

谢家子弟茫然四顾,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直到稍年长些的男子沉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家分头找。”

十几个人胡拉一下过散开去,不多时,有人高声喊道:“快来,都来,四叔在这里。”

冯逆之忍着一身疼痛走过去查看,谢长天正靠在树下盘腿坐着,与她道:“他来找过你。”

冯逆之由高腴掺扶着走过去并肩坐下,抬头看着湛蓝的天际,指着一团白云道:“看,像不像鬼门关。”

“呸呸,晦气。”谢家小兄弟连啐了几口。

冯逆之的眼神像极了看着一个不经人事的小朋友,可她自己还没人家大呢。“你可算没死,这么多人跟着我,我拿什么养啊?快带走,带回你们谢家庄去。”她说着看了高腴一眼,高腴解解下背上的弱水放在谢长天腿旁。

谢长天是肉眼可见地虚弱,轻笑了下,却没说话。

冯逆之扶着树站起来,低头俯视他,“快走吧,只要她活着,我就替你找到。”

“如此恩情,谢某如何能受?”

“不必客气,谢你当时舍身救高腴。我们扯平了,离开这个是非地吧。”

谢长天却又将那弱水抛出去,冯逆之反手接住,回头望他,他疲惫笑了笑,“你配得上它。”

冯逆之挑眉,“谢氏家族之物,岂由你说送便送。现下姑且一用,日后必当原样奉还。”

谢长天抱拳致谢。

走了一段,高腴忽然问道:“为何不杀他?”

“他不能死在我的手里。”

“我是说谢长天。”

冯逆之仰脸笑了笑,“我说的却不是他。”

高腴默了默,突然插话道:“你认识他。”

“对。”冯逆之没有迟疑。

天色渐晚,远方的云层波谲云诡,瞧着又美又惊心。阿祛全身湿透,这会儿被风一吹,冷得直打颤。她抱紧自己,竖耳听着周边的动静,总觉得会有野兽出没。

她咽了咽口水,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手边还有一包毒粉,别说狼来了,就是大块头的棕熊也只需一小点点就能将它毒死。况且,自己和前后鬼经常在野外过夜,最厉害的一次,还靠着坟堆睡过觉。

不用怕的,郁汝癸会来救自己的。

又过了会儿,阿祛终于失去耐心,她焦躁地站起来朝着高闻邸离开的方向张望。只是去捡些柴枝罢了,怎去了这样久?

是不是自己找到路逃走了?

还是找到吃的东西,却不想带回来,自己独享?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夜里听着,甚至比野兽嘶吼还要恐怖。她慌忙拿起手边的枯枝对外,是可笑至极的防御措施。

这里是个坍塌后历经风雨洗刷而形成的壳洞规模很大,但入口很小,荒草掩盖叫人很容易忽略这个危险。

高闻邸四肢麻木瘫倒在树下,口鼻如万蚁噬咬,钻心地痒痛。若是可以,他会挥刀切下鼻子,割下唇齿,此刻有人来剜他心肺,他亦觉得这是个恩人。

毒与蛊反复,狠狠地摧残着他的身体,他如眼前这颗看似粗壮的巨树,这一树翠绿的繁茂是最后的绽放,而内里,甚至连年轮都被啃噬得斑驳残缺,只待一次时机,便会拦腰截断化作肥料,成为这天地的一部分。

其实,他的苦痛只是须臾间,比一盏茶凉的时间快,比一只秋蝉跌落的时间慢。好在他渐渐缓解,痒与痛的感觉相继消失,然后又躺了半盏茶的时间,四肢百骸又归他调动。

他扶着树勉力坐起身,转头去找辛苦捡来的一地枯枝。它们散落在一旁,四仰八叉,杂乱无章。高闻邸细细的长眉蹙起,又要重新捡起来捆好,然后扛回去给那个少女取暖。

她还在吗?

沦为自己俘虏时也掐着腰疾言厉色,对任何人都视作奴隶,吆五喝六,凡事以自己为中心,极度自私,眼睛恨不能长到头顶上去。她如此耀眼,与这一线天里的所有人都不同。

她以为吃下她的蛊虫,一切就万无一失尽在掌握了?可笑她并不知,花嫣才是用蛊的个中高手。他想解,不过是否愿意罢了。之所以哄着她,不过是她还有用处。

休息了片刻,终于续满了力气,他弯腰弓背,一根根,不厌其烦地去捡拾那些枯柴。

青面武艺卓绝,寻她易如反掌。还有那个姓冯的小子,乳臭未干就想讨老婆?呸。他二人若联手寻她,只怕早已将人带走了吧。

高闻邸看着扎了一半的柴火,突然怒上心头,她这等水性杨花的女人,哪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若不是她途中一会儿喊累,一会儿饮水,一会儿歇息的,他二人怎会失足摔下来?

全是她的错,高闻邸一把握断了枯枝,不然自己早已回到父亲那里,绝不叫高闻霁继承这一切!

除却杀了她,否则难解心头只恨!

高闻邸一把扛起柴火,拖着湿漉漉的衣衫,沉重的双腿和全身酸麻疼痛的不适感匆匆往前赶。

从来没有哪一刻,哪一秒,叫他如此迫切地想要去见一个人。

夜色来地太快,这里变得比白日危险百倍。要快些生火,圈地做好防御野兽的准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地势稍高,嵌有山上滚下的大石,内凹成可容纳几人坐着的小洞。夜风呼啸,大雨倾盆都可挡一挡。

高闻邸背着柴走出林子时,一眼看到阿祛抱着自己将头抵在树上。披头散发,鞋子只剩一只。身边还有两只毛绒绒的灰兔子,左顾右盼。只是,她是怎么从那大石上下来的,那么高,他当时还摔了一个跟头。她那么怕疼,肯定哭了很久。

急走了两步来到她身后,灰兔子们蹦着跳着跑开几步瞪大了眼看着他。

高闻邸柔声喊她,“阿祛?”

连着喊了三两声都没什么动静,高闻邸去拍她的肩膀。阿祛闭着眼两手乱舞,口中还高喊着:“走开走开,都走开……”

泪痕犹在,干涸在腮旁。应该哭了很久,两眼通红,肿得老高。

高闻邸用力抱住她,不断道:“是我,是我,不怕不怕,我来晚了,我来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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