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秋闻声望去，三丈之外立在马车前的人，不是刺史府的族亲刘八刘九两姐妹又是谁！秦秋皱眉自思，她与这二人素无交集，她们往日进府，多在和熙堂内外走动，而她，在过去的几个月也才去了几次而已。
萧举年本来在听到“萧县令”时松开了秦秋的手腕，预备向二人施礼问好，只是听到后半截的无礼挑衅之辞时，他行礼的动作一僵，手又放了回去，二人的衣袖再次交叠搭在一起。
秦秋本来就不是绵软性子，即便她还是凝晖轩的丫鬟，那也是当家人身边的一等丫鬟，犯不着讨好两个族亲，更遑论她今日已是自由身，面对如此出言不逊，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行礼，只是冷眼看着对方，腰杆自始至终都挺得笔直。
只是，她对萧举年的反应微感诧异，毕竟他算是一路被刺史府提携才走到今日的……不过，话说回来，能在外人面前维护自己，还是值得嘉许。秦秋心底生出满意，嘴角微翘，重新把目光投向丈外之人，果然见那厢气个倒仰。
“才脱籍几日就眼高于顶了吗？见到旧主也不知行礼？”刘八傲慢地仰着下巴，特意拔高了音量，似乎生怕过往行人不知道秦秋的身份。
只是，刘八不知，在这擀面街上，一砖头拍下去，砸中的可能不是丫鬟就是小厮，大家都忙于生计，压根无心听他人闲话。
秦秋也不知道对方的气急败坏是打哪儿来的，她嘴角翘得更高，挑眉看着对方，就是不说话。
萧举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萧县令，这婢子如此失礼，你就不管吗？”刘八被二人的反应刺痛，她双眼喷火，矛头转而刺向萧举年。
萧举年收了笑，冷声道：“八姑娘，慎言。八姑娘、九姑娘可是要去刺史府？莫误了时辰。”
“是啊，姐姐，我们赶紧走吧，婶婶还在等着我们呢……”
“你闭嘴！”刘八推开刘九扒拉她胳膊的手，依然瞪着秦秋。
秦秋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见过刘八姑娘、刘九姑娘，秦秋这厢有礼了。说到旧主，我昔日为婢时，旧主乃本州刺史，非城西刘家。”
“你——”刘八气急语塞，半天才憋出一句，“即使脱籍从良，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八姑娘，你错了！我这不叫得意，即使不脱籍，我对你，与方才，也并无两样。对了，你知道我为何喜欢南华真人甚过孔圣人吗？”
最后一问转得太快，三人皆是一愣。
“为何？”身边之人问她。
“因为孔圣人不大看得起女子，而南华真人，平等看不上所有人。我奉他为吾师。”
“你——”刘八这回是真要背过气去，眼前这丫鬟说看不上她！
然而，她“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下文，而刘九，总算强硬了一回，招呼了两个随行的嬷嬷，把刘八半拖半抱弄上了马车。
车夫重新扬鞭，马车终于离了二人的视线。
秦秋冷笑：“哼，虚张声势之徒。”
走了两步，秦秋才发现身边之人有些异样，过于安静，她扭头看了一眼，只见这人一时皱眉，一时恍然，秦秋不解其意，莫名觉得此时自己不说话为好，在刘八胡搅蛮缠之前，他们说到什么来着？她歪着头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
萧举年此时想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今日在家中与长辈的争吵，祖母和父亲都觉得这门亲事秦家高攀了，他此刻更加坚信，秦秋对这门亲事是方可方不可的，那场落水，成全的不是秦家，是他自己。从一开始，秦秋打心底里从未觉得高攀任何人，他就说嘛，以前就觉得她的恭敬客套都是装的，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萧举年忽然愉悦地笑了两声，惊得秦秋有些头皮发麻。
“布庄到了！”
刘九本就不是一个肚子里能藏话的人，她实在是不明白，在刺史府里对谁都温和有礼的姐姐，今天是发了什么疯。
二人一回到马车上，她就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发问：“阿姐，你是撞邪了吗？在大街上与人争吵？那人还是以前大堂兄身边得脸的人？你忘了爹娘的嘱咐了？”
刘八气得脸都黄了，把脸别过一边，不说话。
“阿姐，你是不是因为家里给你议亲一事……”刘九只是试探着这么一问，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一句狠狠的“闭嘴！”
还真是因为这事啊！刘九不仅没闭嘴，反而喋喋不休：“听说那司马家的三郎君长得也算俊俏，阿姐，司马府不是挺好的吗？你在担忧什么？”
她在担忧什么？！呵！刘八冷笑，司马可不是什么世袭官位，司马家三个儿子，前两个皆有功名在身，唯独这个小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日后老司马一死一分家，这个小儿子还能有什么？就像如今的城西刘家，当初跟刺史府的老太爷不也是亲兄弟，可现在呢？无官无职的，这样的日子她还没过够吗！
刘八并非什么痴情之人，她不过是不能忍受，昔日，她把九品录事萧举年当作备选，如今，九品已变七品，而七品县令夫人竟是一个小丫鬟出身。再过个三年五载，她岂不是过得连这丫鬟都不如！叫她如何咽下这口气！
她若不好过，旁人也休想气顺！于是，刘八嘴角一勾，对着刘九讥笑道：“你倒是挺得意的，怎么，不过是阿娘提了一句，刺史府有意与尉迟家结亲，就把你乐成这样？尉迟六郎？呵，你想得美！能轮到你？”
这一句果真是击中了刘九命门，脸上立时红白交错。
见此，刘八隐隐觉得畅快，还要再说，马车却停了，随行的嬷嬷推开车门，见到二人这副水火不容的模样，先是惊慌地看了看左右，才低呼道：“我的两个活祖宗，消停些吧，刺史府到了！你们自己打开妆奁看看你们的样子，哎哟！若是又扫了老夫人的兴，叫人打包送回家去，夫人能饶过谁？”
二人被一言惊醒，这才赶紧飞快地整理妆容衣裙。
一刻钟后，姐妹二人相携走进和熙堂时，又是一副和气亲昵的模样了。
尽管和熙堂的陈设一如既往的精巧华丽，但是那些沉沉的楠木桌椅和博古架，散发的似乎不再是富贵之象，而是隐隐透着腐朽衰败之气了。
自从刘从裕被杖责一百、流徙西南三千里的消息传回刺史府，和熙堂的下人们，每天都见着二夫人郭氏雷打不动地来和熙堂哭上一个时辰。哭了半个月之后，刘母终于受不了了，直接将人禁了足。当然，禁足的当日，从和熙堂抬了三个樟木箱子进二房。
据说，那日抬箱子的十二个仆妇，肩膀和胳膊足足酸了三日才缓过来。
在这柳浪闻莺、万物复苏的春天，刺史府内的花丛竟是枯萎衰败了。春雪死了，木槿流放，秦秋走了，青梧如今是周姨娘，偌大个刺史府，丫鬟们竟一下青黄不接起来。
不知是老夫人觉得身边凄凉，还是为了膈应刺史大人，前几个月被发配到庄上的碧霄，竟然又回来了！回府之后，她在和熙堂领了二等的差使，做的却多是木槿往日的活计。如今的碧霄，学会了几分夹着尾巴做人，回府多日，至今没敢去过凝晖轩。
“见过八姑娘、九姑娘，老夫人才睡下，先前已吩咐了，两位姑娘还是住在西暖阁吧。被褥都是才熏过的，若是缺了什么，姑娘们只管吩咐奴婢就是。”碧霄垂着头，把二人往西屋引。
尽管来之前就知道碧霄回来之事，但是刘九脸上还是掩不住好奇，不住地拿眼打量她。
刘八比她自然多了，她已经像昔日对木槿那般，亲热地去挽碧霄的胳膊。
碧霄下意识地往回抽手，无奈刘八动作快，两只手一起抱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前靠，态度亲昵自然：“碧霄姐姐怎么跟我生分了？姐姐虽离了和熙堂一阵，但是我还没忘呢，我幼年进府玩耍时，多是姐姐照顾我，还给我梳过头呢！”
刘八说完，却只见碧霄垂头笑笑，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呵，不着急，她就不信，碧霄能甘心！
刘八刘九此次进府，是因为三日后，刺史府要宴请黜陟使秦怀瑾夫妇，朗州城内的几个要紧官吏作陪。自到朗州，秦怀瑾就没接受过任何宴请，只是眼下对朗州的巡视已结束，于情于理，最后的送行宴，他都是不好推辞的。
刺史府内女眷稀少，大房主母空缺，二房主母是不可能再出现在这种场合，那就只剩了三夫人裴氏，刘母这才想着把刘八刘九姐妹接来作陪。
刘八知道，要搅黄秦萧两家的婚事，这是最后一次好机会了。
“对了，碧霄姐姐，三日后的宴席，都请了哪些人家？萧嬷嬷会来吗？”
几番拉扯之下，碧霄的嘴巴到底松了几分：“应是不会吧，宴请黜陟使，作陪的都是那几家相熟的官眷，萧嬷嬷来了算什么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闻萧嬷嬷的孙子得了那位黜陟使的青眼，越级提拔了呢。萧嬷嬷又是这府里出去的老人，算起来，也算是给府里长脸了！”刘八轻轻地笑，刘九咬着唇，欲言又止。
身边的嬷嬷扯了扯她的衣袖，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在刺史府里可千万别再互相拆台了。
“姑娘们先歇歇吧，等老夫人醒了，再过来请姑娘们说话。”碧霄没接话，笑着行礼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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