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个孩子却不仅仅是当家做主,还要背负如此沉重的生活重担。
他拍了拍文予宁的肩膀,说道:“好小子,你上网搜索资料的本事,比叔叔我还强。我对你的勇气和决心表示佩服。在你来之前,我查了一下你的案件情况,所有对应案卷和文书都在这里,你看看。”
文予宁连忙打开,只见案卷中详细记录了他父亲文正山在颖水矿难中受伤的情况,以及后续与矿方的赔偿协商过程。
他这才发现,父亲当时被送进了抢救室里,待到解除生命危险,被送出病房后,医院开具的是“轻伤”报告,而最终因为病情恶化导致双腿截肢,那是发生在两个月以后。
而矿方打了个时间差,就在这两个月内,他们说服了文正山的父亲,也就是文予宁的爷爷,尽快签字,息事宁人,了结此案。
以文正山这样的高位截肢,原本应该获得更高额的赔偿,但最终因为爷爷文盲不懂法,又听到忽悠说“再不签字画押,一分也没有”,竟就同意了,最终,只拿到了三万块。
这三万块交付了医疗费用,连后续康复所需费用,都捉襟见肘,不够用的。
文予宁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双手摊开案卷,看到爷爷那画画一样一笔一画写下的名字和盖下的指纹印,难过地哭了。
他想起父亲受伤后躺在床上的痛苦模样,想起爷爷为了筹钱四处奔波的疲惫身影,想起奶奶因为父亲失去了双腿而痛不欲生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不甘!
“我爷爷不懂法,他也不知道我父亲的情况远比这医院报告要严重的多,只后来引发的感染,就造成了三次病危,不然为什么会截肢?!这明明是矿方骗我爷爷,吓唬我爷爷,故意找人做说客,当时很多工友都上当被骗了,有的被砸得偏瘫,有的呼吸道感染成肺癌,有的终身残疾,落下后遗症,还有的根本没有拿到钱!现在我不能读书了,爸爸病着,没有钱治疗,我们都活不下去了,这不公平啊!”
他愤怒地哭喊着,大喊这是不对的,他们一家人的痛苦,是三万块无法弥补的,爷爷文长录后来也发现被骗了,特别是儿子永远失去了双腿,他也拄着拐去到这市里,打算找矿方算账,可别说人了,就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
父亲遭此横祸时年仅38岁,便永远只能躺在床上,一天都离不开人,而爷爷奶奶不过60,就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悲痛成疾,相继离世了。
“孩子,”邢昌誉被他哭得心里难受,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轻声说道,“你爷爷当时签下了同意书,那是在不了解情况、受到胁迫的情况下签署的,其实……真的不应该具备法律效力。”
听到这里,文予宁顿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希望。
“你举的案例很对,你援引的法律,也是正确的,但是,但是……这个案子,已经盖棺论定,只靠你我,根本翻不动它,这上面,有很多很多的阻碍,你还小,我没法给你细说……”
时年32岁的刑侦副队长邢昌誉,是个刚刚被提上来的二级警官,他心中有热血,有良心,他敢于跟这个世界碰一碰,可是,他明白,他不过是个鸡蛋。
“他们结成了联盟,推不开,撬不动,那是无形的山,甚至,我们连山门在哪儿,都不知道……”
当年的案子,他不是没听说,其中的水很深,也很浑浊。
“等到将来,或许,能有更高级的警官,调查官,或者检察官,来到咱们桜市,我会提议重新调查这个案子,为你父亲争取应有的赔偿。”
“那座山在哪儿啊?”文予宁茫然地抬头看着他,“那一天什么时候能来?”
邢昌誉的回答,只有一声叹息。
警官,调查官,检察官。文予宁记住了这些名词,也期盼真的有那么一天。
“你等会儿。”
少年要走的时候,邢昌誉掏了掏自己的兜,接着,去推他的同事,掏他们的兜,将整个办公室打劫一空。
“这里有两千多块钱,你先拿着,”邢昌誉塞给了他,“先给你爸看病用,回头你先别辍学,我给你想办法。”
文予宁低头看着他张着嘴的破皮鞋,还有桌上摊开的凉透的泡面,没有去接。
“拿着!不管怎么说,救命是第一重要,”邢昌誉抹了抹他哭得脏兮兮的小脸,“你要坚强,挺住,孩子,长大是一瞬间的事,等你长大了,什么都好了。”
文予宁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了一本书,问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邢。”
“刑罚的刑?”
“不是,是左边一个开,加一个右耳旁的邢。”
邢昌誉看到他工工整整写下哪年哪月哪天,欠了自己2482元整,还一式两份,给了自己一份,当作欠条。
邢昌誉抢过了他的书,仔细翻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书,而是欠债的本子,上面写满了债务人姓名、年月日,欠下的钱是多少数目。
“这里面有划掉的,是还上了吗?”
“嗯,我在家种地卖菜,有时候还帮邻居割麦子、放牛、收稻谷。”
“那这‘胖婶给了6个煮鸡蛋’,”邢昌誉问道,“这个也需要写下来吗?”
“她家里只有6个鸡蛋。”
不是钱债,却是人情债。
“……你这孩子,”邢昌誉眼眶发热,一下下拍着他的肩膀,“你这孩子,长大一定会有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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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几年过去,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不时跟自己小酌一杯、聊聊心事的少年,俨然是个大小伙子了,立在身前,比自己还高大半个头。
“过这年多大了?”
“20。”
“哎呦,20了,时间过得真快,”邢昌誉端起斟满的小酒杯,和文予宁碰了一碰,“年前考试考了多少名啊?”
“第一。”文予宁仰头,一饮而尽。
“全班?”
“全年级。”
“嗬!”邢昌誉笑着摇头,“我儿子能有你一半学习好,我都可以殉职了!”
“别啊,还要跟我做同事呢。”文予宁笑道。
“你成绩这么好,当警察都委屈了,我看呐,不如做那个……科学家,”邢昌誉道,“或者学计算机还是金融,我听说都挺赚钱的。”
“我不稀罕赚钱,”文予宁道,“您知道的。”
“……一听这话就知道,还是个小孩啊!”
邢昌誉瞅着左右,四下无人,掏出了一本书,递给了他。
《检察业务技能实训手册》(国家检察官学院教材)
文予宁抬头:“您要跳槽啊?”
“嘶,这叫转岗,内部转岗,”邢昌誉低声纠正道,“警察通过内部选调机制可以申请转岗,只要满足检察官任职资格并完成组织考察程序,工作满五年,近三年考核获两次以上优秀等次,我就能转!”
“那转了会怎么样?”文予宁期待地看着他。
“你那事儿就有戏,”邢昌誉道,“我看了,求人不如求己,我要试试。”
“真的?邢叔,那你等等我,我会很快跟上你!”
“好!”
两人相视一笑,虽然外面依旧风雪交加,但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忘年之交,相知相惜。
“你上回举报那黑鬼打黑拳的案子,我们终于抓到人了,我听说里面还有你的事?现在把摊子全给掀了。”
“还说呢,我举报了三回,都没抓着,”文予宁提起这个就有气,“要不是我以身试法,当了拳手,列了经营人名单,恐怕还不知道要开多久。”
“他们去一次,就在那打台球,要不就在那健身训练,根本抓不着现场,什么证件还都是全的,这回要不是有人秘密打电话,直接打到110报警系统那里,恐怕还会被通风报信……”
“不是我提前报的警吗?”文予宁听到这里,纳了闷了,“我计划是跟罗伯特对打以后,功成身退,正好你们进来,抓我们进去,我做证人……”
“是你同学报的警啊,说是你同班同学,叫什么来着,名字挺奇怪的……你等一下。”
邢昌誉翻了一下电脑,看到了记录在案的举报人姓名:“成澄星。”
文予宁站了起来:“澄星?!”
“是啊,他说他看不了同学之间互相残杀,”邢昌誉道,“更可笑的是,当天下注最大的人就是他,要不是他未成年,怎么都要关上三天……”
文予宁如遭电击一般,顿在那里,手抚胸口,都能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不止。
为什么?
回去的路上,文予宁不住地问自己。
身上的衣服软绒绒暖洋洋的,是成澄星给他的羽绒服,那天比赛现场,竟然是他报的警,可他多次看到罗伯特和别人打拳厮杀,怎么对象是我,他就忍受不了了?
想起那枚昂贵的英雄牌钢笔,孙志奇说是他爸送他的生日礼物,又想到那天,他支付了检查费用,把自己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要医生检查个遍,确定自己的伤势,难道……
他也喜欢我?
可他明明说,他讨厌同性恋啊。
或者,只是喜欢我,不管我是女人,还是男人?
背后的车不住打双闪,又按喇叭,甚至司机露头出来开骂,文予宁仍旧立在街道中央,内心欢腾,震耳欲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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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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