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您今天还回家吗?”文予宁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谈话到这里,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可是,尹长春直觉并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因为你是检举人,就结束了你们的爱情,那我觉得太匆匆,也太不值得。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是一个内心正直、胸怀正义的人,他不应该因为你是他父亲案件的检举人,就与你分手……”
“是,”文予宁点头,“这就是他的错。”
尹长春面上轻轻闪过一丝讶异。
“我们相亲相爱,直到我拿到了耶鲁大学全额奖学金,去国外留学,我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是他单方面跟我失联,分手是他说的,我从来没有同意过。”
尹长春看着他,心里却有些怀疑,这也是单方面的证词,是文予宁认为的“结果”。
通过这番回忆,文予宁似乎坚定了什么,没有尹长春刚敲门进来时,网上疯狂找人那么脆弱了。
眼前在尹长春面前的男人,是年过30的成熟男人,他的脆弱可能只是短暂一段时间,一片刻,而强硬,才是他的一贯状态。
尹长春甚至怀疑明天早上,文予宁就会后悔这个晚上,对她说了这么多。
“好吧,那我先走了,明天要叫孩子起床,还得督促他吃早饭,上学别迟到,”尹长春道,“您早点休息。”
“你带伞了吗?”文予宁打开书柜下面的格子,从里面一众黑灰色的伞里,挑了一把粉色带花纹的,递给了尹长春,“路上小心。”
“谢谢。”
尹长春下了楼,进到车里,回头望了望楼上,文予宁的办公室,依旧开着灯。
人在叙述一件事时,会本能地趋利避害,只讲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文予宁的这番叙述,尹长春在心里默默存疑。
她先是在假期的一天,回到了母校,首都公安大学,翻找这个遗失在时间洪流里的学弟,成澄星来过的证据。
“因为直系家属犯案而被劝退的学生,寥寥无几,咱们是国字头顶尖一流大学,除非特殊情况,不然,哪会轻易劝退任何一个学生,咱们跟隔壁那清北大学,高考分数只差20分哩!能选择我们学校,那是真正热爱警察这个光荣的职业。”
陈校长接待她时,听闻她来查这个,先说了这一番话。
“我当然知道咱们学校一贯处事公正,依法做事,只是这个案件,是我一个私人拜托,走不上台面。”
“噢,原来如此。”
对方一听,眉开眼笑,热情招呼她坐着喝茶,先等着。
眼前这位刑侦大队队长尹长春,如今还以“优秀毕业生”的名誉,照片位列校荣誉榜单风云人物之上。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抱进来一牛皮纸箱装着的文件,说道:“都在这里了,近十年,除了两个学生在校期间犯案被逮捕开除以外,劝退的就是他了。”
尹长春将里面那本孤零零的档案,拿了出来,掸开灰尘,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当年刚上大学的新生,成澄星,侦查学专业,入学时年仅19岁,全班虽然属他年龄最小,但成绩却相当优异。
法学概论、刑法学、刑事诉讼法学第一学年全部满分,侦查学导论、犯罪现场勘查基础、刑事侦查程序规范平均成绩在95分以上,同时,射击第一名,侦查演练第七名,刑侦理论与实践总评分为专业第一名,格斗虽然是他的弱项,但也在及格线以上,入学第一年,他就是国家一级奖学金的获得者,第二年,同上,第三年……
就再也没有他的在校成绩记录了。
“是个好苗子,我们也都很惋惜,”陈校长叹道,“只是,他爸的案子太大了。当时牵涉桜市众多领导干部,包括市长,□□、工银行长、公安局长、商检局副局长以及海关的许多官员,甚至当地军区司令,有160多人同时落马,哎哟,桜市塌了大半边天,这个案件,严重破坏了当地政治生态和政府公信力。成澄星这种枭首的儿子,竟然要当警察,要去警队,这成何体统,我们也是按照国家规定,依照条例,把他清退。”
“您见过他吗?对他还有印象吗?”
“唉,刘昌宗的儿子,谁能没印象,事发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这孩子也挺低调的,成绩好,人缘也好,辅导员和各科老师,还有他的室友、同学,都很喜欢他,只是,上了经济、社会新闻以后,谁都不敢留他,我不但见过他,还是劝退他的人之一。”
“那他当时……什么反应?”
“挺沉默的,低着头,脸色煞白,安静听着。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应该有所准备,我们把话说完,他就点头同意了,问最晚什么时候离校,我们说越快越好,他当天就打包行李走了。”
尹长春翻着他这如此优秀的在校成绩记录,听完这些话,心里有些不好受,也许,是文予宁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太过细致,成澄星这个少年的单纯善良,让她印象深刻。
“他家里的事,新闻都报道了,跟他没关系,据说他高中的时候,就跟家里断绝关系了。不过,这种血缘,可不是离家就能解决的,我听说,他舅舅也被牵连进了局子,他那继母还有俩孩子,都第一时间跟他爸切割,不知去向。”
“他在大学还有别的事发生吗,比较重大的事件,除了他爸爸的案子以外。”
“嗯……在2010年,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比较让人印象深刻,”陈校长回忆道,“他是同性恋,这个没瞒着谁,来报道没多久,全校就都知道了。”
尹长春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意外。
在文予宁的描述里,直到他们真正“同居”的那一天,成澄星还是对这个比较抗拒。他毕竟不是天然直,而是受到了外界的影响,特别是文予宁和他的老乡赵晓卉设下的那个“骗局”,让成澄星从“受害人”,无端地变成了“加害人”。
而从高考前60天到8月20号这一天,他来大学报道,仅仅过去了几个月,成澄星就已经完全接受他新的性向,并且毫不避讳,敢于公之于众吗?
这个转变太大,很不符合逻辑,除非……有人逼他。
尹长春从公安大学回到警局,结束了她这一次初步的秘密调查,紧接着,又去查了另一个事件关键人。
孙志奇。
文予宁在描述中,对这人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以及充满了极端恶意的评价,当然,最后二人战斗升级,孙志奇都已经到了罔顾法律开车撞人、又雇人往死里打他的地步,可见两人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那么,十年以后的孙志奇,现在去了哪里?
尹长春从刘昌宗案件落马官员里,发现了当时镇守桜市军区的司令员,孙少雄的名字,而他的独子,就是孙志奇。
根据内部户籍信息,尹长春搜索了现在孙志奇的地址,低头继续翻看刘昌宗这一详细的案件报道,电脑屏幕上,信息正在转圈缓冲中。
过了一会儿,一张灰黑色的页面陡然出现了,尹长春抬头,往上看去。
一刹那,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如同停滞一般,瞬间变得冰凉。
孙志奇已死亡,殁年,年仅22岁。
尹长春呆了半晌,才反应了过来。
她抓起鼠标,立刻确认一件事,就是在那个校园爱情故事里,听起来像路人甲乙丙丁的其他人,他们的同学,成澄星的朋友,都去了哪里。
一长串取自刘昌宗一案的涉案名单,跳了出来。
一、海关系统
于前封:原桜市海关关长,为刘昌宗走私活动提供通关便利,收受巨额贿赂,被判20年。
于旭东为其独子,海关大学肄业后不知去向。
二、金融系统
曲季谌:原工银行长,违规为宏达集团提供资金流转支持,涉及洗钱等多项违法行为,被开除公职,牢狱15年。
其独子为曲国良,桜市金融大学肄业,不知去向。
三、公安系统
姜世顺、姜国伟:原桜市公安厅副厅长、桜市公安局局长,早年受刘昌宗资助升迁,长期为其犯罪活动提供保护,通风报信,渎职受贿,干扰办案,分别被开除公职,判处终身监禁。
姜国伟独子姜鹏,大学肄业,因打架斗殴致人伤亡,判刑15年,现仍在狱中服刑。
四、地方军区系统
孙少雄:原桜市军区书记,司令员,利用职务影响力协助走私集团规避监管,伪造检验文件为走私货物放行。
其独子孙志奇,驻守戈壁滩期间因心情抑郁,不服从上级管教,吞枪自杀。
尹长春向后,瘫坐在椅子上。
耳边忽然响起,警员吕美鸿笑着跟她说的话。
“我们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撺掇文检察官唱首歌给我们听,他毫不犹豫就唱啦,唱得可好听了!”
“唱了什么歌?”尹长春顺便问了一声。
两个女警员笑了起来,异口同声:“精忠报国!”
“唱得抑扬顿挫,可洗脑啦!”
“我们回家临睡前,闭上眼睛,都是他在那豪气冲天地唱着这首歌呢!”
“旋律可洗脑了,我们马队也是被干扰了,现在动不动就哼哼这首歌,哈哈哈!”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恨欲狂,长刀所向,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确实,无人相抗。
尹长春细想,其实不过十年间,文予宁就把成澄星所有家人朋友,都给一窝端了。
甚至,包括成澄星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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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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