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禹有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韩千缘的脸色也不好看,她忍了一会儿抬手捂住了脸颊的右侧,短短一瞬,她的右脸竟然微微肿起来了。
——韩千缘或许献上了智齿。
程禹的眼眸中浮上浅淡的笑意。
至于其他人,他们的表现都十分正常。
但这才是不正常的表现。
除了他与祝容莫名其妙地没有被邪神入梦,其他人倘若都在梦中被拷问过的话,他们应当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献上了某些东西。
阑尾和智齿都是聪明无害的回答,而其他人的肉.体上没有损伤,证明她们献上的东西也许是无形的,这才最难以掌控。
莱拉就更奇怪了,说着要献出生命的她,依然好好地站在那里,面上的表情平和娴静。
“请保持安静。”
黑衣女使冷冷地注视着出尽洋相的李喆阳,干瘦苍白的手掌从袖子里伸出来拍了拍。
很快,周围走来了数十名同样穿着的女使,在外围包裹着他们,使得两拨人组成了黑白两色的同心圆,无声的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那些人站定,双眼凝视着虚空,继而异口同声地唱念起了某种旋律逆耳的赞歌——
“……让黑夜的织网牢不可破。
在您的庇佑下,我们勇往直前。
愿你的恩典包裹在我们全身。
神明,我们永远歌颂您。
……”
她们的歌声如同黑夜中的幽灵之吟,富有某种威严和妖异并行的矛盾特质。
信徒们各自的声线交织在一起,赞歌的歌词中带有咒语般的重复,回荡在岛上,仿佛在呼唤着邪神的降临,明明是青天白日却让人胆寒。
“……让黑夜的织网牢不可破。
在您的庇佑下,我们坦然无畏。
愿您的恩典降临在我们体内。
神明,我们永远效忠您。
……”
织网,包裹,全身,体内。
赞歌中的某些用词值得深究,程禹的脑袋却在该思考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滞涩。
他的眉头拧紧,那种临睡前昏沉的感觉又出现了,他竟然在不自觉中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不太对,忙用力攥紧拳头,指尖扣在掌心之中加强痛觉,他想挣扎着睁开眼,可眼皮竟有种被胶水黏住了的紧合感。
“啊——”
某道与还在进行着的赞歌格格不入的惊叫声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和昨晚途径大厅,听见木屋之外传来的孩童哭泣很像,充满着恐惧和绝望之意。
这仿佛意味着“水面下的世界”正在展现原貌。
“……让黑夜的织网牢不可破。
在您的庇佑下,我们愿意赴死。
愿您的恩典消磨我们的永罚。
神明,我们永远遵从您。
……”
程禹忍无可忍,倏而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他终于恢复了一秒的清明,忙不迭睁开眼,这一下确实重新看到了一切——
看到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吞食着一个孩童。
被捉在半空中的孩童此刻满脸惊恐,口中哀嚎抽泣声明明不小,却好像被歌声淹没了一般。
蜘蛛的体型庞大,与一般的蜘蛛无法相提并论,更像是一座小山。它的多只眼睛排列成一圈,红色的眼瞳中闪烁着照向四面八方的幽光,毫不怀疑它能洞察一切。
它的身体呈乌黑色,泛着冷硬的光芒,仿佛由纯黑的光滑晶石构成,但它八只硕长的足爪上覆盖着锯齿状的绒毛,或者可以称之为刺,似乎可以轻易撕裂任何接触到的东西。
此刻它们交错配合,默契地如同一位绅士手中的刀叉,协助它完成进食。
毒液和蛛丝都通过蜘蛛的口器而出,在被毒液注射过后的那一瞬间,孩童挣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早就喷射而出的蛛丝起初只是一根细线,但在瞬间迅速扩展和增强,将孩童的身体包裹得像个蚕茧,雪白的絮状蛛丝紧密地缠绕着他的四肢、身体和头部。
一瞬间消失的孩童的脸程禹分明认得,那是昨天用草编绳结吓唬韩千缘的小孩。
调皮与否,可爱与否,起码都是鲜活的,但今天他已经成为了蜘蛛的口粮。
程禹不喜欢小孩,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见证这一幕,可是他动不了。
周围的女使们还在不停地歌唱着,她们同样闭着眼睛,模样陶醉,表情越唱越热切。
如果说歌曲有着某种类似催眠的效果,那她们无疑也将自身催眠个彻底了。
——太过浓烈的割裂感。
“圣洁”的颂神现场,一只怪物在吃人,而信徒们在闭着眼睛赞美它。
编织品,黑虫,织网,这一切指向的真的是蜘蛛,这就是邪神的本体。
程禹身上的麻痹感也同样割裂,他睁开眼睛后,不仅不能动,连再想要闭上眼睛都变得身不由己。
而这时蜘蛛似有所感,停在空中的触足止住了动作,马上要察觉他的异常……
手无寸铁地和超自然的怪物对抗还不太现实,蜘蛛邪神和魔术师世界里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亡者毫无可比性,此刻被它发现的话,完全没有胜算,最优的结局是鱼死网破。
“……!”
程禹快速推演对策时,脑中突然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继而泛上来难以抵抗的晕眩,但此时此刻这种淹没于人群的晕眩更像是一种拯救。
他于是任由它控制自己闭上了眼睛,就此失去了意识。
闭眼前的最后一秒,他似乎看见,是原本和其余人一样陷入催眠中的“祝容”,突然抬眸朝他看了一眼。
……
“圣女们被分散在黑白两塔之间,黑塔之中,会有一名圣女死去。白塔之中,会有一名圣女存活。今晚之前,圣女们可以选择自己是否要换去另一座塔。明日清晨,判定将会落下。”
程禹躺在阴寒的地板上,入目是像教堂一样的广阔圆顶天花板,他的脑海中自动出现了上面那样一番话。
出自黑衣女使口中,因为声音是属于她的。
可他分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听到的了,这话仿佛是突兀地植入到他脑中的设定似的。
照这么说来,现在包括他在内的圣女们,都被分散在了两座塔的各个角落。
程禹缓缓站起身来,脑袋隐隐作痛,似乎是昏迷前的遗症。
他忍住痛感四下打量,塔中的建筑风格和布局相对古老,但又带有某种微妙的神圣。
空旷阔大的房间加上圆形的穹顶,他此刻像是居于塔顶的位置。
在外面看来密闭无窗的塔,从内部看,墙壁上镶嵌着一些做摆设用的彩绘玻璃窗,因无法透光,玻璃的颜色变得深重沉闷,远没有旁边掉色的壁画颜料鲜艳。
壁画向来能传递很多信息,但可惜的是这间房中的壁画完全被破坏过,被利器剐蹭过的痕迹非常明显,颜料成了孤立的色块,再无法组成完整的画面。
房间中央有一处下沉式的圆台,圆台之上立着一尊石制的无头女神雕像,有两人多高,需要仰望。
无头女神身着长袍,坐在一个庄严的石凳上,手持一本书。
雕像的其余细节都极为精致,她的衣服上的每一层褶皱上甚至都刻有难懂的咒文,但其头颅的切断口非常粗糙,能看出原本的设计绝非如此,这一定是被后天破坏过的神像。
圆台的周围铺陈着白色的蛛网,燃烧殆尽的蜡烛,破败的绸缎和虫类死去多时干瘪的尸体。
既透露出一种衰败,也彰显着某些东西涉足过的痕迹。
程禹走近打量着这座被遗弃在神圣与衰落交汇之地的神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在簌簌破碎的动静。
像是山体崩塌,巨石分裂。
“砰——”
转瞬之间巨响爆破,程禹反应极快地后退了两步才没有被神像炸开而纷飞的石屑波及。
他有些愣神,听着残损的神像内部传来的咳嗽声,看着从中炸裂的空洞中伸出的那只拳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神像之中,竟然藏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拳头缩回去,又是一声巨响,被击碎的石像碎片在空中飞溅。
石像的身体终于破碎成数块,连基础的形状也荡然无存,那些碎块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击起的烟尘弥漫,近乎掩盖了一切。
三五秒后,当烟雾逐渐散去,掩住口鼻的程禹看到一个人从破碎的石像中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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