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那么长,回忆却很短。深秋的夜空干净得不染纤尘,零星撒了一把星子,静谧幽微。
两人各有所思,沉默横亘在中间,不说话,也不会觉得不适。
“你知不知道,”良久,孟往开口询问,“临桑是靠什么分阴阳分三界的?”
月余川知道,是靠着桃花灵和自身极阳的命脉,但他不能说。便另外扯了个答案,将桃花灵隐藏了:“极阳本就与众不同,有通神之力,已经足够了。”
夜静了,声音也轻,已经隔着百万年沧海,上古却再也走不出上古人的心田。
孟往知道他在说假话。
若是他自己能走到分三界那一步,这阴阳断然要他去分,仅凭极阴的力量不能完成的事,极阳也不可以,一定还要借助其他的什么。
糊弄其他人不成问题,但分三界就是他自己提出的理论,骗他就显得拙劣了。
“你骗我。”
“我没有。”
孟往默了片刻,随即翻了个身,面朝着月余川侧躺过来,微微挪挪脑袋调了个位置,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一点。
他注视着月余川的侧颜:“你在替他掩饰什么?”
月余川一怔,偏头看他,孟往一副很笃定的神色,竟然这么坚信临桑还借助了其他东西,一下子就看出了自己的谎话?
“你又不是他,你紧张什么?”孟往伸手轻轻撩起他一缕长发,声音轻悠悠的,“还是说,是你?”
月余川心里跳漏一拍,孟往的敏锐超乎了他的想象。
但他的慌乱只有一刹那,随即也翻身侧躺过来,面对面躺着。
一只手给孟往枕着,另一只手伸过来将自己的头发撩回来,他没有回答孟往的质问,转而以攻为守:“你就这么了解极命之人吗?”
他将那缕长发慢慢往孟往手指上绕:“除了极阳的命脉,其他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那你觉得,还应该有什么?你就这么笃定?”
孟往一时语塞,月余川不回答他的问题就罢了,还转而怀疑了过来,但他不能回答。
月余川喝了酒,酒香围过来悄悄挑逗着鼻尖,引人沉醉。
孟往下意识蜷了蜷手指,轻轻牵动了头发。感受到这细微的动作,月余川勾唇笑了笑,将头发又绕了回来。
各自心怀秘密,不可挑明,万不敢继续试探。旗鼓相当,退避三舍,就此为止,一切不动声色。
算了,孟往忽而又觉得,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月余川不会是他,临桑千古一帝,不会有这么闲。
凭晤虞的能力,一定可以做到闲适安好,月余川转念一想,而孟往太忙了。
……
***
入了冬,翎玉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人生死祸福,不由自主,而翎玉等不到痊愈的那一天了。
“娘,我去学馆了,你好好休息!”翎凌接过她的药碗,摸了摸她的手,乖巧地道别。
“去吧……”
两人来探望翎玉的时候,翎凌才刚离开,打了个照面。翎玉憔悴了,气色也不好,没了平日里的红润。
她不想整天缠绵病榻,便披了厚厚一件狐裘坐在屋檐下赏雪。
“上仙很少一下子在巫穆柯待过这么久,好难得。”
“你这是赶我走了?”他故意曲解翎玉的意思,笑道,“我明天就走。”
翎玉笑了笑,转而跟孟往说话:“大祭司呢,多待一段时间?”
“嗯。”
“你还是赶快养好病,不然成天待在屋子里多无聊啊,酒不能喝,雪不能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翎玉又是淡淡一笑,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她平时不会这样对什么都一笑而过,孟往觉得她有点异样。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饶是惯会扯话题的月余川也察觉到了翎玉聊天的兴致不高,疑惑地跟孟往对视了一眼。
或许是病了,精神不济,不宜多费神,月余川叮嘱她多休息,便拉着孟往告辞,明日再来探望。
“大祭司。”她突然叫住孟往,再一迟疑,终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锁头递给他。
孟往接过来,在道家,锁头镇子,压惊辟邪,祈求保佑孩子健康长寿。锁头可以用来入阵,他细看,这锁头上有浅淡的阵文,应该是拿来布过阵的。
但不知翎玉何意。
她双手抱着暖炉,略凝了凝眉:“这把锁头,是我用来布过借运阵的。”
“借运阵?”孟往一凛,挑眉,“你竟然通邪道?!”
借运便是将别人的好或坏运势转移给另一个人,有违阴德,属道家邪法。
孟往在院中踱了几步,雪面留下一串踏过的印。
这不可能,他敢肯定自己没有教授过自己的弟子邪法,道家正统里没有这些东西,巫穆柯更不可能有。
这些邪术都是由后来心术不正的道人衍化研究出来的。而现在竟然在正统大祝巫的身上出现了??
况且,用锁头这种护子的东西来布借运阵,给翎凌借运?借谁的?
尸族夺鬼子未成,翎凌已经安全了,许多事都不用再考虑。如今被翎玉一激,他才又想起来,其实是还有疑点未解的。
比如,翎凌的归元咒,还有翎凌梦魇那天晚上,他想去为翎凌布一道护阵,却发现翎凌屋子里有跟他的道法相冲的阵法,却原来是邪法。
再比如,他替翎玉背的那道命劫。
归元咒可增鬼气,对翎凌来说危险至极。他当初就疑惑,尸族为什么不利用归元咒让翎凌化鬼,偏要直接潜入巫穆柯抢人?
难怪,原来道理在这儿摆着。
布一道借运阵法,将翎凌的归元劫转移到她自己身上,而因着无定命劫,他为她背所有劫数,她背的劫又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到头来,自己那么痛苦,竟然不是为归觅挡了一劫,而是给翎凌!
孟往胸闷气短,又不好冲翎玉发脾气,一用力将那锁头碾作齑粉,从指缝间滑过,散入雪地。
瞧他这样不对劲的表情和反应,饶是不清楚内幕,月余川也心知是出了大事。
孟往已不需要翎玉开口解释,自己已经理清楚了所有。
这样的邪法,虽然巫穆柯没有,但是翎玉早年游历四方,见识广博,从黄县令那里她就已经接触过借运的邪法了。
他想起来,翎玉讲她跟言年的过去的时候提到过这个,那时她说的是——
“我在县令府发现的那些由水土构成的暗阵,正是借运的邪法,黄县令不是什么好官好人,他竟然妄图吸收全县百姓的气运加持在自己身上。不小心被我窥出端倪之后便要不择手段除掉我。”
是了,凭她的聪慧,将从黄县令那里看到的邪法拿回来自己研究一番,未必不能习得。
……
孟往强压下怒火,眯眼,厉声:“你拿什么来催动借运阵?谁的运?”
“我的……寿命。”
以寿命为代价,催动借运阵,将翎凌的归元劫转给她。
孟往脸色更阴,一道青火焰从头顶腾起,冒了鬼火。鬼处阳间,动怒则易生鬼火。月余川一惊,连忙扑过去一阵仙气给孟往灭了火。
但他心火难消,闷着气,一甩衣袖就要离去——
“我知道是你!”翎玉紧急叫住他,勉强提起声色,随即咳个不停,虚弱不堪。
孟往回头:“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是你在为我背劫。”
细细碎雪从面前拂过,他突然沉了下来,五味杂陈。院子里一片寂静,唯有雪落。
月余川挪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不可思议道:“你孟婆汤里掺水了吧?没忘干净?这怎么可能知道?”
她说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知道身边是什么人,以无比清醒的姿态。
有那么一瞬间,孟往竟然真的觉得是翎玉忆起了那些从前。但不可能,孟婆汤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世,记忆不可回头。
“我不能让凌儿做鬼,我布借运阵,耗费寿命将归元劫转移到自己身上,本是怀着自己化鬼的决心。可是一直到归元咒消去,我都还安然无恙,那时我便猜到,我身上有着我不知道的秘密,或许是另有庇佑。”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寒枝上积满清雪,压弯了枝头,扑簌簌雪落,枝丫得了短暂的轻盈,上下弹动,她亮晶晶的眸子映出深院雪色:
“初见。”
……
“初见”很美,这个词值得所有美好,惊喜、细腻、悸动,美得令人心碎。深山里藏着飞鹭,相遇里藏着初见,配上这个词的所有,都蒙受了别样的偏爱。
哪怕前尘尽忘,形同陌路,初见的一瞬间,只一眼,冥冥之中便将缘分都了然,心头竟涌上不知缘由的感动。
她一眼便觉得,一定是你了。
毫无道理又千真万确。
她不记得,还总是忘,因此他们每生每世都可以初见,但只有这一刻是重逢。
她说:“我想知道我是谁,和你是谁。”
他在一片碎雪中静默,雪一般清冷,一声不言的时候仿佛拒绝了所有人。
良久,才缓缓开口:“你不必知道,会忘。”
月余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里,悄无声息,不扰了故友重逢。
……
她站起来,走出屋檐之下,发丝染上碎雪,走到他跟前,说:“让你承担这些,我很抱歉。”她是指那道命劫,那道本不该由他来背的命劫。
“你不用跟我说抱歉。”
翎玉轻轻笑了笑,还是执着地想从他这里窥探从前:“重新认识一下吧,怎么称呼,你叫?”
她会忘,没有那么多必要,他才不想说,但若是这一世能短暂地相认,其实也未尝不可。
“我叫……”他已经很久没有再说出过这个名字。
“晤虞。”
友谊至上,好耶
这好像是本文中小孟第一次正面承认自己是晤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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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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