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监卫幽境一派沉寂,在场的一众神仙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实在不知该表达些什么好。
四下毫无动静,唯有错金博山炉中缭绕出缕缕香烟,悠长、缓慢……
良久,上章的目光往月余川身上落去,挤了挤眉头示意他开口说句话,月余川接收到他的暗示,仍是静默无言,再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是误会吧……”
重光明显抿了抿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在场一众人的表现竟出奇地一致,皆是不置可否,各怀所思,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不怪众人举棋不定,息宿文起一方现如今处境危急,自然要想着法儿地反扑孟往,但没人想到反扑的方法是揭孟往的老底。
自上次去了错觉寺见到息宿之后,月余川便猜到了他们或许有此一招,将晤虞往孟往身上套,但他们一方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很难真的借此打压孟往。
孟往答应了他来见天庭众人,他也因此认为孟往不是晤虞,可他想得太简单了。
文起息宿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他们却大肆宣扬孟往跟晤虞拥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故而多年来从不轻易现身示人,维持着最神秘的存在,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此言谈不上是证据,但可以成为一种引火的策略,有识得晤虞者可以自行查验,一见便知。
“既然现在不好拿主意,那便见面再说吧。”
一道声音再一次打破沉默,紫薇星君冲月余川微微颔首,道,“少帝,我等诚心宴请轮回司主事大人,在此相侯,随您安排。”
月余川蹙了眉头,捏紧了手中酒杯,盯着酒杯中轻轻晃动的水面,道:“他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此事涉及死魂灵和轮回司两方,应有公允,难道要因为晤虞在哪一方便仇视哪一方吗?”
局势瞬息万变,乱作一团,但不管怎样,不管孟往是不是晤虞,这两个人都不能再从局中摘出去。
但看众人的意思,好像是要偏帮晤虞的对家,以至于晤虞成了一顶帽子,被孟往和息宿甩来甩去,你来我往。
“并非是要这样武断,小少帝。”重光知他紧张,若孟往真的身份有异,月余川的处境会很难堪,忙宽慰他道。
“虽然是流言,不可全信,但总要谨慎一些好。等核实了身份,天庭会亲自出面还他一个清白,岂不比平白受人怀疑好?”
上章忧心地看他,也劝解道:“你放宽心,尚未有定数,并非是对主事大人有敌意,还是弄清楚一点更好。”
是这个道理,他都明白,但心头还是涌上一阵接一阵的焦躁。
如今的局面早已脱离了他的预期,他只是无比不安地发现,若孟往不是,则众神将敌视息宿一方;若孟往是,则敌视轮回司一方。
可无论孟往是或不是,受千夫所指的都是晤虞。而他自己将跟晤虞一样,成为这场局中既定的失败者。
***
落笔成书,他搁下笔,拿起纸来将信纸上的内容重新扫视一遍,墨迹未干,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
“星君,属下重新查了一遍,除了薄凉阴冷之类的言论,没有任何消息指向轮回司主事的从前。”
“嗯,难为你了。”
查无此人,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将信纸折起来封好,递到那名仙官手里,吩咐道:“你即刻返回天庭,将这封信送到宗正老人那里,请他老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出山。”
“是。”
传信的仙官即刻出发,他垂眸无言,安静得如深水一般,唯有瞧他眸中的神色才能察觉:他原来并非心如止水。
缓慢地吐了口气,半晌,他才重新提起笔在方正的纸上描画,符文随笔尖一点一点清晰。
若有能分辨的人看到,一定会惊讶地发现,他的符箓跟晤虞的竟有九分地相似,堪称完美。
勾完最后一笔,他盯着那张符纸,终是摇头叹息:“再怎么相像,也是做不到你那般的。”
食指与中指捏符,符尾倏然燃起火焰,须臾便完全化作灰烬,在地面落下一层纸灰。
所有人都认为相同的容貌可以作为一种证明,但在他这里却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就算对这相同的样貌作出合理的解释,他也不能真的放心。
“不会真的是你吧?师父。”
既然要验,那就拿最能说明问题的东西来验,要人绝无半分作假的可能。
***
“听说宁澜郡主已经从昏迷中转醒过来了,但那些错觉寺的香客却还没有,可见宁澜郡主的确与此事无关,她昏迷应该另有原因。”
孟往从一堆折子中抽出了一封信,是黎棠的信,看过之后便被他搁起来了,也不知怎地就混进了折子堆中。
“春闱已经过了,他备考已久,凭他的本事,或许该金榜题名的。”
很可惜,他没有应考,这个皇家的准郡马被庄平侯扣留在侯府之中,剥夺了参考的资格,若是入仕,将来也一定凭借门荫。
越是跟皇权沾边,越是纷乱难解,身不由己。
“孟大人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经火烧眉毛了!”孟往悠闲散漫得不像话,还有心情去管别人的事,月余川在一旁坐立不安。
强撑起精神跟他强调:“现在有关你是晤虞的言论满天飞,你真的不解决一下?你也不着急?”
“我急啊,我急有什么用。”孟往哼笑,不屑至极。
狗急了跳墙,息宿文起还真是幼稚。就算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能如何,还不是拿不出证据,只能靠流言舆论作为反击。
但这种敏感又吸引人的言论虽然流传快,但也不是毫无破解之法。
形势千变万化,乱成这般,天庭跟阿修罗免不得要观望观望,至少要将晤虞的来处弄清楚。他跟息宿文起两方都处在了尴尬的位置上。
晤虞是孟往的逆鳞,此前月余川不敢明着跟他打听,但现在不一样了。
晤虞的事已经被摆在了明面上,孟往即晤虞的言论跟纸片一样满天飞,他也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提。
孟往站在书案前提笔在白纸上画画,不疾不徐地。月余川实在看不过去,从身后拥住他,伸手去捏住笔杆,将笔抢了去,啪地一声搁在笔架上。
孟往往从身后偏头凝他,一副懵懂不解的模样,好像真的不知道月余川什么意思。
“谈正事呢,怎么不专心!”月余川无奈,有些不乐。孟往向来是行动派,怎么如今变得如此散漫了?倒成了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孟往轻轻一笑,反问他:“其实你也很好奇吧?嗯?”
月余川挑眉。孟往跟晤虞又没有血缘,并非孪生,怎么可能长相相同?确实不可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可以用巧合来解释的事。
所以他要孟往给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
孟往重新提起笔,在纸上慢慢描画,一边说道:“地狱里有一条规矩,下了第几层地狱,便要钉上多少枚骨钉。骨钉么,顾名思义,就是将骷髅钉钉在骨头上。”
他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谈论什么日常小事,月余川尚只听了个开头便将眉头皱紧了,仿佛那些钉子钉在了自己身上,只是想想便已经足够肉痛了。
那孟往……岂不是生生受了十八枚?
孟往画符是一把好手,但画画……勉勉强强,他画完最后一笔,月余川注视着笔下的画一点一点成形。能看出是骷髅形的长钉,应该就是孟往口中所说的骷髅钉。
“十八狱不容易活着走出来,不谈其他的刑罚,单论这十八枚骷髅钉,就已经令几乎所有身在十八狱的鬼断骨毁身了。我也一样。”
“那……”月余川从身后环抱住他,紧皱着眉注视他的侧颜,心神揪紧。
孟往从来不跟他提过去的苦难,他只知道苦海无涯,但他这样的极乐仙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竟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好在我没有太过严重,只是毁了骨相,导致后来塑鬼身时不能容颜完好而已。”
“不严重?而已?”月余川震惊,这样的事在他看来完全不可思议,在孟往这里却只是小事一桩?
他想起来,在天陲野的时候孟往企图使一招名为“百杀骨”的禁术,断臂取骨。那时只觉得孟往此人心狠手辣至极,连自己都不肯放过。
而当时孟往说“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原来真是那时的自己过于简单了。
孟往背靠着他,偏头抬脸吻了他的下颌,笑了笑:“我没事了,只是毁了容颜,但我不想太难看。当年有人私闯大行祭坛,放出了晤虞被镇压的魂魄,我恰巧得了他几许魂息。”
“后来塑鬼身时迫不得已,便引了晤虞的魂息入体,因此有了他的容颜,跟他一模一样。体质也因此更阴了几分。”
“他么,被锁魂铃困住魂魄的那些年受了重创,灵魂渐弱,被封在错觉寺,如今如你所见,在息宿文起的帮助下旧魂重燃了。”
他此言当然是真假参半,真在地狱骨钉,假在有关自己容颜的解释。这张脸当然还是曾经模样,也不曾有过什么毁容。
反正地狱的事,尤其是十八狱的事,有几个人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还不是任他瞎编。
这样解释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圆一圆他阴重的缘由。晤虞极阴,而他融了晤虞的魂息,阴一点不过分吧?
月余川不语,只是将他抱得更紧,眸中笼着挥不去的郁色,忽而沉声问他:“在哪儿?”
“什么在哪儿?”
“骨钉。”
孟往白他:“骨头上,十几枚呢,上哪去给你找。”
说着便要挣开他,月余川箍住他不放,将人翻过来正对着自己,强硬地又重复了一遍:“在哪里,告诉我。”
孟往抬手往他胸口上砸了一拳,见他态度坚决,不得已松了口:“我记得脊骨上有一枚……”
月余川伸手,环过去触上孟往颈下的脊骨,指尖顺着脊骨慢慢往下滑。从后背传来的触感清晰,孟往缩了身子,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你!”他咬了咬下唇,压着声,“不是这里,下面一点。”
指尖滑下,终于在近腰的部位感受出了些微异样的触感,骨上带了些糙意,是骷髅钉的纹理。
“痛吗?”
孟往摇头:“不痛了。”
月余川搭上他的背,将人往自己怀里拢,喑声道:“是我不懂你。”
孟往抬手回抱他,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你不要懂这些。你要足够澄澈,澄澈到让我一见着你,就再也想不起任何苦痛。”
就像枯草遇见甘霖,只要再怀着任何一点颓圮之意,都是对恩赐的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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