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船走了十日。
沈期很少再对宋琬咄咄逼人,因为这个小官员脾气不小,生起气来,反而让他下不来台。
而他又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恶霸,不可能看她不爽,便杀了她。
安稳把事情办了就成。
他态度好些,宋琬自然也无所谓,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政事。
等到南郡的时候,江面上风雨停了,众人不必撑伞运箱奁,方便许多。
沈期带着宋琬到城郊道观歇脚,没去官衙住。
“影卫十人,今晚会去太守府取证,把你之前说的书信账簿带出。”
“你进城去拿,明日辰时直接去公堂,不要回来,以免牵扯本侯。”
“白日若无事,可以在道观内休息。”
宋琬点头,却没去歇下,而是跟着他一块儿用膳。
这样她能吃得好些,而且一定无毒。
那老道跟沈期认识,招呼得殷勤,又来了一个寻常打扮的妇人,替他们布菜。
沈期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宋琬瞥了他一眼,习以为常,这尊大佛就是经常生气,若不发作,便不必搭理。
老道却放心不下:“侯爷可是觉得哪处不妥?”
沈期犹豫了片刻:“本侯记得道长是全真派,如何可以娶妻了?”
老道回头看了眼老妇人,头皮发麻:“回侯爷的话,贫道没有娶妻,同她只是搭个伴,一道生活而已。”
“只要不记宗谱,不泄元阳,便算不得破戒。”
宋琬夹菜的手僵了一瞬,她记得沈夫人热切得要命,拉着她拜过宗庙。
果然沈期整个脸都在颤抖,颇有些受不住。
他声音都快碎掉了,完全不同于平日的颐指气使:“倘若拜过堂,奉过庙,如何?”
老道哪敢得罪他,何况道家教义也并非一成不变,只好安慰道:
“如今也不太看这些名分虚实,道法修炼的关窍,还是不近女色,去情去欲。”
“侯爷若觉得心不静,可以用些燃香和丹药。”
沈期立马反驳:“不必。”
然后宋琬看着他莫名其妙的,还是花了三十两银,买了一堆丹药。
她想起了沈期炼丹炼死的爹。
在她全家流放之前,老侯爷就死了,是太想羽化而登仙的缘故。
结果到了沈期,还在修道,还想成仙。
她本以为这是沈期给自己安的纨绔表象,在一众权臣跟前演戏罢了,现在才发现,居然有几分真。
那她不由分说地同他成婚,确实是害他破了戒。
宋琬有些心虚,出来的时候,气势很弱地跟在他后面。
然后沈期问她:“要不要丹药?”
宋琬诧异道:“侯爷自己不服食?”
沈期很明白地告诉她:“燃香可以点,丹药吃多了会死人。”
宋琬没拿:“那您……”
还买这么多。
沈期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习惯了。”
他见宋琬不要,蹲下身来,把满满一袋子丹药,倒在春雨浸润的桃花树底。
完全是酹酒祭奠的姿态。
宋琬不知想起了什么,抬袖拦他:“侯爷可以给下官留一颗吗?”
“老侯爷酷爱炼丹,乘鹤西去,下官虽生在穷乡僻壤,也受过昔日恩泽。”
并非她信口胡诌,好心安慰他的一刹失神,而是真的被他爹救过命。
五岁的时候,宋琬高热不退,口吐白沫,就连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是沈期的爹冒着雨雪泥泞,把她抱到道观里做法,竟然痊愈了。
从此她一直在手腕系着红绳保命,直到今年进京,被上香的沈夫人一眼认出来。
她想那根红绳太明显了,不能再戴着。
沈期不知道她在想小时候,还以为从前父亲云游南北,途径岭南,给过这穷小子几两银。
他莫名心情好了点,施舍般地把丹药塞她手里:“你若想要,本侯府上还有一大把,回京给你。”
他话音刚落,又觉得有些失言,讥讽般地呵了一声:“如果你有命回去的话。”
*
宋琬当然有命回去。
沈期太小看她了,真把她当做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举子,被岭南的瘴毒熏傻过脑子。
夜半子时,宋琬换上夜行衣,出现在太守府外。
其实她不仅想完成太子的任务,更想把兄长救出来。
宋瑜此刻就在太守府内,估计不假,她连着收到三封威胁信,全是章存若引她救人。
她很快拿到了影卫交给她的物证,裹进怀里,却迟疑地倚在垣壁,拿不准是否要冒险。
若是能救出宋瑜,她自然放心许多,但若她一击不成,反而是自投罗网,把一切的筹谋都毁了。
夜晚的风很静,莫名有些萧索,完全没有更漏的声音,宋琬犹豫着,近处居然飘来了浓烟。
那浓烟自府内瓦檐而起,颇有席卷之势,红焰像炸开了一般,瞬间吞噬了夜空。
太守府有人纵火!
但沈期派出的影卫早就撤离了。
宋琬躲在竹影下,头上瓦片攒动,飞掠过一队人,接二连三地落到地面上。
她惊讶地屏住呼吸,这几人身手不凡,剑柄上的图纹,像极了南郡谢氏的主家。
难道她的养父也来了吗?
宋琬不敢细想,再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抬着人。
两人拽腿,两人拽手,那被架着的男子容颜苍白,分明是昏迷的。
是她的哥哥宋瑜!
宋琬再难克制地冲上前去,仔细辨认着男子的气息。
谢氏府兵疑怪地看向她,终于有一个眼尖的低声惊呼:“小姐!”
宋琬压下心头的百般涌动,一边庆幸宋瑜真的活着,而且被谢氏救了出来,一边担忧他的伤势,实在不容乐观。
那认出她的府兵咬了咬牙:“小姐,少公子双腿废了,身中奇毒,必须赶紧转移。”
意思是不能在此处耽搁。
宋琬着急点头,想跟着他们去照顾哥哥,却又听得府兵艰难道:
“先生还在里面,属下正要找人增援。”
宋琬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我还拎得动刀,我去。”
果然是谢知衡来了。
章存若能给她寄威胁信,自然也能寄给她的养父。
说是她的养父,其实是她的老师,比她年长十来岁,教了她安身立命的一切。
那把火就是他带人放的,为了救出宋瑜。
而他心里清楚,如今宋瑜被救走,章存若再也没有跟他们博弈的筹码,估计要鱼死网破了。
如果今夜不先下手为强,把此人杀了,绝对后患无穷。
宋琬一想到新仇旧怨,闷头扎进了夜风里。
她一路穿行至浓烟滚滚的正堂,狂风卷焰,差点把她面门烧着,后领却被人忽地一拎,撞在男子坚硬的胸膛上。
“阿琬,你不该来。”
“我已经出手了,你该掩藏身份,只做太子安排的事。”
宋琬声音有些颤:“先生……”
男子松开她:“你赶紧离开,我去把章存若杀了。”
“他害过你父兄,又猜出了你的假身份,一定会斩草除根的。”
宋琬没动:“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谢知衡定定地看着她,女子沾着黑灰的脸有些黯淡,唯有一双明眸在月色下清浅,还如旧日般亮着。
他几乎是瞬间掉开了视线:“听话。”
宋琬压根不听话。
她直接冲进火里,砍倒几张画屏,穿到后屋。
可她刚踏出火场,一柄箭镞飞掠而来,精准无比地扎在胳膊上。
宋琬吃痛地捂住伤口,却仍旧攥紧了刀。
要命,前面全是伏兵,就连瓦檐上也蹲着,估计要围歼。
她当机立断地推开谢知衡:“今晚不成了,快跑。”
二人穿过越滚越烈的火舌,往府外撤离,谢知衡在前开路,比她快些。
宋琬伤得筋骨疼,脚下踏空,直直摔到了地面上。
谢知衡没看到她。
她强装镇定地爬起来,眼前却出现一截熟悉的金边袍角。
来人眉眼间带着睥睨,暗紫金绣的蟒衣,就连扳指上的波斯宝石,也晃着令人生畏的寒光。
他微眯起眼,语调冷得像在审讯犯人:“谢御史如何在这里?”
宋琬只默了一瞬,很快演起来:“下官去抢信件了。”
她扯开衣襟,将物证抱出:“下官本来在府外核对,发现并不连贯,许是漏了。”
“正好府内走水,乱作一团,下官想再搜一遍,就进来了。”
她展开信纸,很明显被火舌卷过,像是刚从正堂搜出来的,还带着余烬黑灰。
她的手脏了,脸蛋和鬓发也是,本来瓷白玉质的一个人,被熏成了烧炭。
沈期莫名有些不忍,再看她这副愚蠢的样子,几乎是被气笑了。
“今夜乱贼纵火,你如何还敢进来?”
“你若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有谁会替你收尸?”
宋琬默了一瞬,不抱希冀地抬眼道:“您会的吧。”
她的眸子晶亮,说得很无所谓,却又像是很笃定。
沈期蓦地噎住,为她这份无端的信赖。
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个人把他当同伴,认为他们有什么交情似的。
这种感觉令他无措,眉头不禁锁得更紧了:“你先随我离府,卫队在追杀乱贼,容易误伤。”
他不由分说,就去拽宋琬的胳膊。
后者却吃痛地轻呼出声,沈期这才意识到不对,她的袖子黏糊湿润,完全浸透了一滩血。
“你受伤了?”
宋琬被他扯着疼,白皙额头上,冒出绵绵密密的细汗,又强忍着没挣扎,只说:“您弄疼我了。”
沈期面色凝着,似乎嫌她是个横生枝节的麻烦,却把她护在身后更紧了些:“衣衫解了,找个地方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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