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到底还是成功溜走了。
沈期看她的表情太过挣扎,言辞太过推拒,便也没再强求,只说下次提前邀她,不许推辞。
宋琬赶紧跑回自己的府邸,将官袍脱下,撑在衣椽上。
又用特制的药水将易容溶了,露出天生丽质的一张脸。
其实她粉饰得并不好,仅仅是在眉弓鼻翼、下颌颧骨处有所改变,显得更加硬朗粗放,像男子一点,可底子终究是她的,叫任何一个熟人看了,都会认出来。
尤其是她这双叫人见之难忘的眼睛,以沈期对她的熟悉程度,但凡在家中见她一面,就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
宋琬担心这个,又上了一遍妆,特地化得夸张了些,连眉毛都不描成远山黛,反而耷拉得柔弱含悲。
然后她拾起幕篱,绕到渡口去,由谢家跟来的仆从抬了轿,装作刚从岭南回来的样子,进到侯府去。
幸好当时宋瑜进京,她张罗着带了十数名婢女仆役,如今倒能帮她做些事,叫她不至于遮掩一趟,连回礼都没备。
好歹还能带上三四个箱笼,当做归宁土产。
宋琬刚落轿,就听得府门内一阵吵闹,像是沈夫人气急了,在拦什么人。
“叫你去渡口接琬儿,你也不去,如今人回来了,你倒赶着往外头跑!”
“外头到底有什么啊?避瘟神也没你这样的,真给侯府丢脸!”
沈期被她越骂越烦,拂开袖子就走:“关我什么事?您要认她就认她,我可跟她没关系。”
宋琬在轿子里头皮发麻,是,是没关系,说成远房表妹,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
她一边脚趾抓地,一边又暗自庆幸,幸好沈期非常讨厌“宋琬”,不然她行事更加难办。
她等了好一会儿,感觉外头的动静歇了,再撩开轿帘一看,只见沈期早就上了金碧马车,车轮辘辘地走了。
她终于放下心来,下车去挽沈夫人的胳膊:“婆母。”
沈夫人一个多月没见她,扯着手瞧了好一阵,确定没胖也没瘦了,这才高高兴兴地,将人带进花厅里。
她一边喜欢宋琬乖巧,一边想起那不长眼的儿子,又骂:“子望真是太混账了,放着这么好的丫头不要,以后有他后悔的!”
“你也别气他怠慢,等他回来,母亲一定叫他跟你赔礼道歉。”
宋琬倒是有点莫名的心虚,因为她觉得……
她觉得沈期很好。
所以一想到他,似乎什么都可以包容。
她明白他有多想清心修道,多想跟早逝的父亲近一点,而且他这个人不近女色久了,对女子难免有强烈的提防。
再说了,她当初本就动机不纯,若不是为了帮衬兄长复仇,也不会嫁进他家。
他倒也没有想错。
所以宋琬有些过意不去,岔开了沈夫人的义愤填膺:“婆母,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全是为了陪伴您,又不是为了他。”
“您也别生气了,我给您带了礼物,您快看看。”
沈夫人这才发现,宋琬令人扛了三个大箱奁,全都缠着绸花,但绸布有点旧,线须都散开了。
那箱锁看似是金漆的,凑近一看,居然生了铜锈。
她直觉有些不妙,想必宋琬听说她遣人送了聘礼,虽然家财不厚,也非要带些岭南土产。
可她侯府是京城钟鸣鼎食之家,婢女婆子们也是见过世面的。
宋琬若是当着下人的面,开了这样的箱奁跌面子,往后如何在府中立足?
她还指望等宋琬跟沈期关系好了,将府上中馈交给她操持。
思及此,沈夫人赶紧去拦她:“不急,琬儿,别着急,母亲回房里再看。”
宋琬却没领会她的好心,执意要开:“我想亲自给您嘛。”
围观的丫鬟婆子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好奇这从乡下来的新夫人,究竟要掏出什么玩意儿。
别把便宜货色当宝贝,送到夫人跟前丢人。
沈夫人见这架势恐怕劝不住,心里直嘀咕,却做好了替宋琬打圆场的准备。
结果宋琬刚打开箱笼,就晃到了她的眼,里头全是南海夜明珠,每个都有鸽子蛋那么大。
而且质地雪白,一丁点瑕疵都没有,活像天神送来的一样。
还不待众人捂嘴惊呼,她又打开剩下的箱笼,鲛丝锦缎,茶瓷玉石,跟不要钱似的,密密麻麻堆叠在箱子里,连软绢布都不垫,根本就不怕摔。
婆子们惊讶得说不出话,这,这少夫人不是从乡下来的吗?
沈夫人也大为震撼,她只知道宋琬跟着养父行商,但不知道她养父家中经营得这般好。
她缓了好一阵才叫下人收起来,再看向宋琬,还有些不敢相信:“琬儿,你说养父清贫,真是太自谦了。”
宋琬却毫不心虚,谢知衡是真的不挣钱呀,她母亲生前留下的铺面财产,流放时交给了谢家三房,经营多年,盈亏各半,是她十四岁接手后,才再度风生水起。
前日她接到谢知衡的信,说侯府派人去岭南家中送聘礼了,那时她已经在回京的游船上,谢知衡赶回去收了,又把数额估给了她。
所以宋琬才想着回礼,交代京中仆役打点采买了一番。
不过这些珠玉俗物,侯府也早就堆积如山了,众人这般惊讶,主要是不相信她一个乡下丫头,竟然能回嫁妆。
沈夫人牵过她,感慨般地看了好几眼,倒不怪她不透底,反而像是终于放了心:
“从前我总想着你一介孤女,这些年过得该有多难?如今也算安心了许多,你有一个这般舍得的养父,想必是从未亏待过你的。”
宋琬点头称是:“婆母放心,家中虽比不了幼时富贵,但琬儿也不曾缺衣少食。”
沈夫人陪着她落座用膳,越看越满意,想必宋琬在岭南也过着大家闺秀的生活,并不是什么辛苦奔波的走商,没有任何一处配不上她儿子。
当初在云积寺偶遇宋琬,完全就是她母子二人的福气,哪里是对宋琬的接济?
她瞧着宋琬吃饭,细嚼慢咽的,就连巾帕拭口的弧度都端庄不已,不禁暗自下定决心。
等沈期回来,她一定得告诉他,宋琬是个多么谦逊完美的闺秀,他若再犯傻,也得摁着脑袋去宋琬的院子,好好地赔上一番罪!
宋琬却还不知道婆母在打算什么,晚宴吃完,便行礼告退了。
她回到春棠院,正巧最信任的婢女银珠跟过来,向她汇报这一个多月京城的动静。
倒没有什么特别警惕的,侯府自然风平浪静,就连外头的瑞王一党,似乎也没注意到她。
章存若就这么轻飘飘地死在南郡,没有任何人拿她问罪。
她在书灯下支颐,忽然想到了沈期。
银珠正好过来研墨添香,问她:“小姐吩咐做的消食汤羹,是现在送到沈夫人那儿去吗?”
宋琬点了点头,手指微顿,又将兔毫悬在笔架上:“有酥饼吗?给侯爷也送一份,不知他用过晚膳没有,就说是厨房做的。”
银珠得了命令,便去办事,又听得宋琬喊住她:“给沈夫人那份,我亲自送去吧。”
她挽了袖子,提着金丝牡丹的食盒,穿过中庭沾着晚露的风,鬓发微拂,弄皱了耳边一朵摇曳的秋海棠。
她抬手扶了扶花心,站到屏风前才发现,房间里不止沈夫人。
男子的剪影落在屏上,灯火泛暖而幢幢,叫她望而却步,赶紧掉头往外走。
可他们谈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又说到了她。
沈夫人自是在帮她说话:“你不知道琬儿多低调,她养父哪里是普通商人,分明是富甲一方。”
“那几箱礼你也看到了,她真是个细致的,我喜欢什么,各家夫人要送什么,她都摸得清清楚楚,就连下人婆子都有赏赐。”
沈期却越听越刺耳:“母亲,您完全是被她骗了。”
“她为何要探听你们的喜好?又凭什么给别家女眷送东西?”
“既然她不缺钱,做什么来攀附我们?既然不是图财,那不就更可怕了?”
“谁知道她借着侯府的名义,在暗地折腾什么,您可千万别被她当枪使了。”
沈夫人根本听不得他诋毁宋琬,气得差点把碗盏摔了:“你到底是哪儿来的偏见?别人做什么你都看不惯,偏你是对的!”
沈期不怒反笑:“母亲又是为何被她迷了心智,这么简单的利用都猜不出,哪天她真把侯府带累了,您才知道后悔。”
“您又不是不知道,宋琬是什么人?她最好是脑子傻了心思废了,养在府上没问题,可谁知道她回京是做什么的!”
“她胆敢打着侯府的名头干一件谋逆之事,我第一个把她杀了。”
沈夫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手指发颤地指着他:“人家一个十几岁小姑娘,能干什么谋逆之事?又不是她找上的我们,是我非要她!”
“你成日疑神疑鬼,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谁也防不住,倒是妨害了自己的姻缘!”
沈期直接站了起来,拂袖而去:“我?姻缘?我同您说了多少遍,我要跟父亲一样修道,一辈子不成婚生子。”
沈夫人见他走,更加地怒不可遏:“谁准你修道了!谁准你修道了!你敢吃一颗仙丹试试,我马上把沈与明的坟头挖了,害死他自己还不够,又害死你!”
她大口喘着气,眼眶都润湿了,可沈期走得毫不留情,任性地消失在夜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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