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子占离开十方神宗前，代舟曾再一次传召他到紫微殿去。他并且像上一次那样无视，反倒十分循规蹈矩地提了灯、行了礼。
“你在想什么？”这是代舟开口的第一句。
天幕能识察到十方神宗内的一切，无论是进出的弟子身上是否有异样，还是运用了什么不寻常的功法，都无法逃过代舟的法眼。
但这种识察一切的本事仅限于在天幕之下施展，莫子占不可能不清楚这点，分明再过一日，他就可以离开十方神宗，前往长鸣剑山了，可他还是没耐住自己的性子，借着与长空说话的由头，在天市垣下了一局棋。
一局代舟勉强能看懂其意的棋。
在那个由黑子演示出来的灭魔阵上，莫子占留了一个缺口，像是故意在等着人去补齐。代舟用了好几个时辰去琢磨，才终于确定，那个被莫子占指着要去补齐缺口的，正是她自己。
这种行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在向她挑衅。
这个为许多宗门小辈称颂的年轻师侄，正如他师尊评价的那样，掀开平日里那恭敬谦让的皮，本质就是一个极其张狂、无礼的人，会三番五次地触犯禁忌，会露骨地向她展露怨愤。
比如仙魔战后，莫子占如何不要命地直接破开宗门的诸多禁制，不规规矩矩地用双腿走，直接用传送术法来到紫薇殿前。
一身血污地揽着已无气息的星玄，对着紧闭的殿门，怒吼：“代舟，开门！”
没有一丁点往日表现出来的礼貌与恭顺。
代舟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说实话也不喜欢他怀中星玄的样子。
再无法表现出哪怕一丝倨傲，亦或者淡漠，头一次显现出了几分柔弱，乖巧地窝在他弟子怀中，素来干净的衣裳，染满了血污，让人看着很不适应。
明明代舟从来没有把许听澜当成一个活着的人来看待，因此也从来不觉得许听澜应该活着，可当真看见许听澜死了，她心里确实高兴不起来，所以她当时只是浅浅地瞄了一眼，撂下一句“无力回天”就把莫子占给撵了出去。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莫子占才对她失去了最基本的尊敬。
莫子占完全没有回答代舟的意思，肩上的狐狸傀儡反问道：“您又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外面的天气如何？是晴？是雨？还是仍下着雪……”
代舟倒是和气，低声回答道。
她抬起头，却没有看向莫子占，而是扫视着这庄严无比的紫薇殿。此处纵使长燃烛火，可依旧让她觉得太过幽暗阴冷。
相比宗内其他居室，紫薇殿其实很大，可让小童去走，想要走出此间也不过是三十来步。对比起外头的天地，着实小得可怜。
“我已经有十一万零六百九十日，不曾离开这个地方了。”代舟兀自继续说道。
不过三十来步而已，可她却一直像棵枯老的树，根扎在这方阴冷的天地间，无力去触碰寸缕日光。唯有万衔青来十方神宗时，会与她讲讲外面的风光，会用镜相的术法给她呈现外面的景象。每每都美好动人得让她心生向往，恨不得能放下一切，走出去。
“真想出去走走，”代舟枯老的双眸里看不见一丝神光，嘴角却反常地勾出了一抹笑，“不可能了，唯一一次想给自己偷个机会，也被衔青给亲手搞黄了。”
莫子占听此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和他师尊一样不会展露哪怕一丝的同情与惋惜。
“真冷酷。”代舟评道。
莫子占当即用傀儡回了一句：“不及您。”
“是不及我，”代舟倒也没反驳，自嘲道，“是我想让自己的师弟以身殉道之余，还彻底魂飞魄散，失去一切，永世不得超生。”
莫子占眼皮颤了颤，默然问出一句：为什么？
“我说过了，因为我想出去走走。”代舟回答道。
她顿了顿，又开口问了一句：“你有去看过宗史吗？”
问完，也不在乎莫子占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在天幕闭锁以前，其实我们十方神宗，还只是个虽然立派许久，却久无功绩和才杰可言的小玄门，那会甚至不叫现在这名，而是叫‘十方玄宗’。”
这些事莫子占从前确实有听说过，原本无人在意的十方玄宗出了位了不得的人物，在那场对抗痴行的斗争中帮了大忙，并在天幕结界成型之前，得了星术的传承，自请守护天幕，让魂石封锁在宗内，才让十方玄宗跻身成为“第一玄门”。
“我父亲非常以十方神宗这个名头为傲，恨不得舍弃一切去维护，可是……他的本事虽然要比叔伯们强，但也就那样。”代舟嗤笑了一声，“当然，他的女儿我，也不怎么样。”
代舟的天资说实在些，很差，可以说是天生不适合修行。哪怕竭尽全力，她还是连内门考核都过不了，叔伯们几乎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太重的话，但她确实你能听见他们暗地里评价的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这样的她，却还是偷来了一个仙尊亲传的好身份。因为她是宗主代嵊的独女。
父母皆是修界能被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因母亲害故早亡，故而代嵊对她足够宠爱，不曾让任何条条框框束缚过她，所以成为其亲传后，代舟可以任性地躲在屋里，不去堂学，不去外头走动，不去与其他人比较，如此，她也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多糟糕。
然而好景不长，代嵊一次外出，从别处带回了一个十岁孩童。说名叫许听澜，本是江南大族许氏身娇肉贵的大公子，遭到妖邪侵害，被代嵊救下才保住一命，特地来此修习玄法，以报救命之恩。
话虽如此，许听澜没有一点少爷该有的娇气，估计以往也没怎么差遣过下人，来到十方神宗完全不会像其他贵公子一样各种不适应，反倒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带着洗衣扫洒的活也能做得得心应手，一点娇生惯养的样子都没有。
唯一做的不好的地方，就是他为人处世太过冷淡的了，哪怕是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代嵊也是如此，不会生气，不会笑，没有一点活人该有的情绪，倒像个冰块。
偏偏这个冰块很优秀，优秀得叫人眼红。
分明身在外门，可不过一年的功夫，许听澜的修为已经能追上了代舟，甚至比代舟还要比代舟更为厉害，成了他们这一辈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些一开始和代舟其实也没太大的关系。毕竟她一直缩在父亲给她提供的龟壳里，一个平日里见不着几面的外门弟子一般不会和她有太多牵扯，直到宗门大考如期而至。
毕竟是十年才举行一次，为了公平起见，不让年长的弟子欺压新入门的，也让新入门的弟子能得机会，十方神宗的宗门大考会在一方假象内进行。
进入其中所有人都修为，就会被压制或提升到同一个水平，单纯以天资和悟性，以及对于玄法的见解来论高低。
结果显而易见，许听澜拔得头筹，而她代舟……又一次连内门都够不上。
结果毕竟大家都看在眼里，很快就传出了刺耳的碎语。
代舟听见很多同门说，仙尊亲传的位置应该让给更具有天赋的许听澜，而不是由她这样一个连续两次宗门大考都失利，只能仰仗血脉亲缘的废物来霸占。
代舟一直躲着的龟壳，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彻底碎掉了。
不仅如此，大考过后，许听澜进入了内门，名声也在外头传了开来，还把长鸣剑山的新秀万衔青给引了过来，然后把人家关在剑阵里不管不顾，自个走了。
当时代舟正巧路过，听见动静，才发现有个小姑娘被困在阵里，气急败坏地拿剑在对着他们宗门的大石头乱劈。
其实也不能说是乱，后来代舟仔细瞧了瞧，那人劈出来的石头，样子像只小狗。
毕竟也不是存了要人性命的心，所以许听澜设的剑阵并没有多坚不可摧，万衔青在里头待上一个时辰自会解开。
但万衔青并不知道这点，在她看来，是代舟过来了，从外边把她给救了出来。
出来后，万衔青迫不及待地问：“你是谁？或者说是那个许听澜的谁？”
“要论的话，我应该是他师姐。”代舟回答。
无论外门弟子好，还是内门弟子好，若没有被其他仙君领走，那就是记在宗主的门下，所以，代舟确实勉强可以算是许听澜的师姐。
“原来是这样，既然你是他的师姐，那你一定比他厉害，来比比？”说着，万衔青祭出了她的剑。
代舟理所当然地输了。
但……同样是天赋极好的人，万衔青不会像许听澜那般目中无人，而是会挠着脑袋朝她伸手，会告诉她，她刚刚哪一式使得很漂亮。
她们就这样成了朋友，万衔青并不会嫌弃她的天资差，也从来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老是碎嘴。他们一起修习，一起看星星。
有一回，她们一块聊了一整夜，话刚到了尾，正好抬头就能瞧见晨星高挂。代舟一时失神，开口问：“衔青，你看这天，能看见启明星么？”
“最亮那一颗？看得见呀，很明显。”万衔青回答。
“那你可以看到旁边的伴星吗？”代舟又问。
万衔青眯起眼，看了许久，最后撂下了一句：“哪呢？有吗？我就知道那颗，听你之前讲过好像是毕宿。”
代舟一笑：“是毕宿。看不见也正常，那本就是一颗矮星[1]，天生就无法被注意到，连专门的名字都不会有……”
在这世间，能被看见的，能被注意到的，从来只有璀璨的星。
明明这样的星也不少，正如天底下天资聪颖的人也十分多，可偏偏她是这里头最黯淡的矮星。
代舟一直有病，且她很清楚自己的病症是什么：没有好胜的本事，却长了一颗好胜的心。
代嵊是第一个发现代舟“病情”的。
哪怕是向来眼高于顶的尊者，偶尔也会抽出心思去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
代嵊对着代舟时，总要比对待旁人多出几分耐心。在他的软磨硬泡下，代舟最终还是把心事给吐露出来了一点。
只是一点，代舟多少知道自己的心思是上不得台面的，没说嫉恨，只是她厌恶许听澜，厌恶许听澜过了火的聪颖，也厌恶他在无意中展露出来的冷淡倨傲。
扑哧一下笑了出声，代嵊非常不干人事地把许听澜给领到紫薇殿。指着人鼻子，安慰道：“你在乎他干嘛？他自出生起就是为了赴死。”
代嵊往前凑了凑，附到代舟耳边，压低了声说：“你甚至没必要真把他当作是一个人来看待。”
“他就一工具。”
[1] 白矮星（white dwarf，也称为简并矮星）是一种低光度、高密度、高温度的恒星。由简并电子的压力抗衡引力而维持平衡状态的致密星。因早期发现的大多呈白色而得名。[1表面温度8000K，通常发出白光，可有几十亿年寿命。这个说法是现代才有的说法，但因为没有查到相关的古籍说法，所以就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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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朽木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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