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伐海棠

汴京城人人皆知,右丞相府有一株千年海棠。

右丞相爱花草如爱命,对府中的一草一木视如珍宝,恨不能把海棠树当神仙一样供着。

世人都说右丞相失心疯了,早晚养出精灵鬼怪。

这话真是说对了,其实早就有了。

千年不死的东西,不成妖才是怪事。

汴水河里,撑着小舟的船娘把浣溪沙唱到一半时,殷棠才伸着懒腰睁开神识。

他想像往常一样、借风抖掉枝丫上将落未落的残花败叶,可伸出来的却是纤纤五指。

这棵活了千年的海棠树被自己长出的人手惊了一跳。

困意瞬间不知所踪,殷棠手脚并用地爬到石潭边。

借倒影入目的,是一张陌生的人脸。

他呆愣半晌,才迟疑着伸出手抚上自己的脸——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噫!好!我化形了!

也顾不上什么脸面,殷棠操着生疏的手脚从地上爬起来,歪七扭八地要跑去院子东边找自个儿的好友。

他喜不自胜,高呼着那棵八百年的柳树的名字:“折柳!折柳!我化形了!我化形……”

不料转身那一刹,正和身后被砍断一半的柳树对上视线,顿时吞声定住。

“折……折柳?”殷棠哆嗦着看向歪倒在一边的柳树。

不对,他环视四周,惊觉出异常——院子里满目荒芜破败,枇杷老死、柳树折断……

殷棠猛地抬头,头顶开了千年的海棠依旧正盛。而海棠枝头上,日月同辉。

这不是丞相府。

这甚至可能不是人世间。殷棠站在原地,视线一一扫过昔日熟悉的草木。

“是谁在装神弄鬼?”他冷声质问:“出来!”

早已听不见外头船娘的唱词了,天上日月争辉,这个“丞相府”里却阴风阵阵。

四周静谧,神识里只剩下柳树的阵阵哀诉嚎哭。

“别吵了!你平日里话哪有这么多!”殷棠堵住耳朵却堵不住神识,走过去踹了半死不活的柳树一脚。

谁承想这一脚下去,倒在地上的柳树瞬间化成了人形,露着森森白骨以一种四脚着地极度扭曲的姿势朝殷棠爬过来。

“殷棠!”柳树精凄厉地惨叫着:“你杀了我!我要你偿命!”

殷棠躲过扑过来的人影,心中更加确定此地绝非人间。

“折柳,冤有头债有主。并非我要砍你,”殷棠旋身避开柳树精挥向他的爪子:“你我不过毗邻而居几百年,何苦与我过不去?”

这棵柳树精不是真正的折柳,也显然听不进去半句人话,依旧哀嚎着厉鬼索命一般扑向殷棠。

“差不多得了!”殷棠被他烦得彻底恼了,面对攻势且挡且退,终于一路退至海棠树下。

自己的本体似乎不受这个荒芜之地的干扰,依旧婆娑一片、摇曳生姿。

三人合抱的树干被殷棠当做掩体,他侧身绕过去,躲进树丛与山石之间缓了口气。

柳树精没有自主的神识,显然绕不进这点囹圄地,只能被山石造景挡在外面,隔着石头缝冲殷棠嘶吼。

“别叫了,”殷棠从面前的山石上扣下来一块小石子儿扔到他头上:“真难听,像被拔毛的鸭子。”

这方院子中的造景都是为了给海棠树做衬,海棠被山石掩映着傍一口石潭而立,树下是一座八角翼然欲飞的凉亭。

外头那个夯货一时间是进不来的,不过拜他所赐,自己操纵人形倒是熟练了不少。殷棠松了口气,脚下生风,踩着山石借力跃到亭檐上。

亭檐下悬挂着的半截雨链被他震得叮当作响。

登高望远,踩在亭子头上只能望得尽这方院子——断壁残垣里,是树摧花谢。

事到如今,殷棠心中愈发明了——他如今身在境中。

不论鬼怪还是妖孽,就算装得再像人,也会有几分“煞气”。

留在周身的这几分“煞气”,是这些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东西的自我保护。若有朝一日飞来横祸,煞气凝结、画地成“境”,把周身的事物通通困在里面。

真是倒大霉了……殷棠活了一千年,也在此地扎根了一千年。这境早不成晚不圈,偏偏赶在自己化形的这一天把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事物困在这方寸间。

被困在里面的人,要想脱身,就必须在境里找到并杀掉境主,才能解开“境”。

这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境?

殷棠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境主能不能收到。

右丞相府里,院子挨着院子望不到尽头,活了上百年有点灵气的玩意儿更是多如过江之鲫。站在殷棠隔壁的柳树和枇杷不用说,就连水缸里用来浇花的葫芦瓢估计都能有个百来年的历史。

天知道这是谁的境。

没办法,只能挨个找,运气不好还容易碰到境主衍生出的一堆分身。

这方院子里除了底下的柳树精和殷棠自个儿就没有别的活物了,境主似乎不在这个院子里。

殷棠又飞身跃到海棠梢头,想看看丞相府里其他地方有没有异样的动静。

没有。

不是没有异动,而是压根没有别的院子。

这方院子边缘是模糊不清的虚影,也就是说,这个境只圈住了院子这么丁点儿大的地方。

殷棠愣住了。

不对啊,底下的柳树精显然是境主捏造出来的怪物……那境主是谁?

这可犯难了,殷棠无意间朝底下瞥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却着实让他惊出冷汗。

刚刚在底下又蹦又跳的柳树精呢?

不见了,殷棠慌忙四下环顾寻找柳树精的身影。

那种东西没有神识,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动作又笨重怪异,怎么会消失得如此悄无声息?

除非……有人正在操控这个境。

想到这点时,身后也随之响起呼啸而来风声。

那是皮肉破空划过造出来的劲风。

来不及转身回挡,殷棠只来得及看见向自己飞扑而来的精怪。

海棠梢头空余花枝乱颤,殷棠从树上被打落掉进底下悄怆幽邃的潭水中。

冰冷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困住殷棠。

明明外面是阳春四月天,石潭里的水却凉入骨髓。

挣扎间,不断有水呛入口鼻。

殷棠被冻得手脚发僵,身体渐渐下沉。

好不容易熬过千年才得以化形,自己不会要在化形的第一天就死在这破地方了吧?

殷棠的神志逐渐恍惚,眼角却捉到了一抹光亮。

求生心切的殷棠拼命朝着那点光亮游过去。

“哈——”不通水性的树妖在瞎划一气后终于将头探出水面,劫后余生地大口呼吸着空气。

“差点要死了……”殷棠游到岸边,死死抱住岸上伸到水边的石头喘着气。

一但落入境中,不论是魔是仙,在境主面前通通一视同仁。什么妖气灵气怨气,一概等同于放屁。

法力压根使不出来一丝一毫,一世英名差点死于呛水的落汤鸡殷棠倚在岸边,捂着心口心神俱疲。

从水中出来后,这方寸中眨眼又是“换了人间”。

原本还日月同行的天,此时竟挂着九个太阳。

白日灼目,可日光却好像只局限在天上,这片院落里不见一丝光亮,满目夜黑风高之景,恍若身处夜间。

怪了,院子也不是刚刚那方院子了。从一片荒芜变成草木疯长,接水连天。

一声惊雷劈回了殷棠的注意,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站起身观察着周遭的异变。

这里是殷棠落水又上岸之后才发生了天翻复地的变化。

不过半柱香的片刻时间,到底是换了风景还是变了人间?

他走到岸边倾身向潭里望,这里的潭水幽深苍绿,和曾经清澈见底的小潭大相径庭。

雷声再次炸响在耳畔,震得殷棠不禁蹙眉。

太阳挂在天上、还是九个太阳,到底是哪来的雷?

而紧随着惊雷过后、自天边飘来一阵幽幽的歌声。

殷棠竖耳倾听,是几句凄绝婉转的唱词,又不是刚刚船娘唱的浣溪沙。

歌声愈发近了,调子也变得更加凄凉。

“服……黄金……吞白……玉……生……不得……老……死不……见泣……”

听上去就不像是活人能唱出来的东西。

奶奶的……殷棠咬着牙搓了搓胳膊。

真是渗人。

境中变化诡谲,绝非人所为,对方和殷棠一样,是妖。

“到底是谁?”他咬牙切齿地冲四周高声道:“狼哭鬼嚎的,少装神弄鬼!有种出来!”

结果显而易见地无人应答。

殷棠在心里怒骂了这个境主三百遍,恨不能喷他个狗血临头。

当然,过嘴瘾而已,一点威胁力也没有,反而引得歌声愈发如泣如诉。

在这种环境下,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殷棠提心吊胆。

他无奈只能一步步后退,直到背后抵上一座山石。

背后总算是有了依靠,殷棠长舒一口气。

还没等这口气舒完,歌声戛然而止。

于是又被噎在了胸口。

独自面对着半人高的草丛,殷棠绝望地闭了闭眼:“要杀要剐能不能快点……”

一道电光划破天际,这九颗太阳像是被雷劈中一般,落入黑压压的云层中。

雷声持续轰鸣,骤雨乍起。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场风云突变准没酝酿好东西……

开玩笑,要杀要剐悉听君便是说着玩的,别说变脸就变脸行吗?

这下连背后依靠的山石都变得透心凉了,殷棠忙不迭挪开位置。

谁料前脚刚走,紧跟着就起了一阵没有来由的妖风。

殷棠已经麻木了——今天是非死不可是吗?

心绪纷乱之际,疾风迅雨扑面而来。

随之跟来的是利刃破风的声响,泛着雨光的刀尖直逼额前。

殷棠瞳孔骤缩,身子比意识先做出反应,折腰向后仰倒。

头顶触地之前,他单手在地上撑起,往后翻飞出去。

衣袂落定,刚刚飞过来的那枚利刃就钉在身前的石头上。

是一片柳叶。

再回神看向柳叶飞出的方向,海棠的红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浓厚深重,如同有血撒在枝头。

这时,自树下走出一个人影。

那人轻笑一声,抬手拂开挡在面前的海棠花枝。

殷棠双脚沉重得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一动不能动。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披着细雨走到自己身前。

那人俯身与他对视,明黄色的瞳孔即使在黑夜里也亮的惊人。

“殷棠——”他开口:“你还记得我吗?”

唇齿开合间,殷棠看见,一根黄金钉,钉在他的舌头上。

“你是谁?”殷棠强作镇定开口询问。

又是一声轻笑,眼前这个五官融在夜色里、气质让殷棠陌生至极的人却道:“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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