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西郊草场一片寂静,除了风声雨声,就只偶有鹧鸪和野狐鸣叫。
梦辽掀起甲帐厚重的门帘进入,看见正倚在榻上、披着外衣看闲书的裴云晰。
女子散落着一头青丝,因为方才沐浴过,周身似是还萦绕着朦胧水汽,衬得她柔和温婉。
梦辽先是叹了口气,又快步走到她跟前,轻声道:“姑娘,五哥儿方才悄悄派人来问了,问你是否今日又不准备回去。”
裴云晰眼睛都没抬一下,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他刚娶新妇进门,怎么还有闲心来管我的事。”
“五哥儿的婚事,全都是咱们姑爷操办的。”梦辽也不落忍,言语间竟然也有些许责怪:“姑娘,姑爷身子不好,又因月姐儿的病,如今已经好些天没好好吃饭歇息了。”
裴云晰没有作声,更没抬眼瞧她,唯独顿住的目光暴露了她紊乱的心绪,
“咱们月姐儿的病拖了许久也没见好,您就算再……”梦辽失声,几度张嘴,终究是没把那句话说出来,转而提了月姐儿:“姑娘,稚子无辜,况且、月姐儿是您的亲生女儿。”
近一刻钟,帐内悄无声息,但她手中的书页也再没翻动。梦辽内心长叹一口,也没说话,福了福身便转身出去了。
她出了甲帐,发现夜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明月被层层乌云笼罩,广袤草场漆黑一片,只有甲帐围苑内的几盏灯火亮着,仿若天地间只剩下此地一处安居之所。
没等梦辽从这意境中回神,忽然听一阵马蹄踏地之声。梦辽揉了揉眼睛,努力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瞧,此时恰好一片雨云飘过,月光透过缝隙洒下来,她终于看清楚那道身影,心跳差点紧张得漏一拍。
一深色劲装的高大男子正在下马,黑马、黑色墨狐领大氅,衬得宋怀戈本就如雪冷冽的俊脸平添一股肃杀。
天老爷,这尊大佛怎么突然来了。
梦辽只能强装镇定,面无表情地福身行礼:“见过世子。”
宋怀弋没说话,将马鞭和弓箭交给身旁的刃影,径直向裴云晰的甲帐走去。
待他掀开门帘进去,刃影抱着弓箭笑嘻嘻地凑到梦辽身边:“巡营一结束,世子爷就快马加鞭,竟提前三日回来了。咱们爷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其实就是急着回来看你家姑娘。进城去枫园见你家姑娘不在,世子爷马都没下直直就到这西郊来了,果真老远就看见裴家甲帐点着灯——他俩真是心有灵犀。就是不知道深夜里了,你家姑娘睡了没。”
梦辽趁着夜色晦暗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心里头一次祈祷着她家姑娘懒惰些、再心狠些,千万别现在穿好衣裳准备回府里去。
好不容易稍有消散迹象的云层又厚重了起来,将整个草场在此笼罩进无边黑暗之中。
宋怀弋掀开门帘进入帐内,正与兀自系着披风领带的裴云晰四目相对。
裴云晰看着突然出现的宋怀弋愣神,“你怎么这时回来了?”
这句问话未等到回应,宋怀弋看裴云晰穿戴整齐,连马靴都已穿好,黑了脸色,直直盯着裴云晰,似是质问似是愠怒:“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裴云晰面上挂不住,尴尬之色尽显,几度张嘴却还是没想好借口,只得实话实说:“月儿病了,我回去看看。”
这下子轮到宋怀弋说不出话来。深红锦衣的世子爷垂下眸,身侧拳头紧了又紧。
他堂堂骁勇无二的神威将军、国公世子,幼时便是京城人人畏惧的嚣张纨绔、混世魔王,从来不知“怕”字怎么写——却一直不敢面对裴府这个尚在襁褓的女娃娃。
一听见裴云晰提到她的月儿,他的心就仿佛被油烹了,又煎熬、又痛苦。原因无他,只因她的小月儿,是裴云晰和她丈夫——赵彦秋,亲生的女儿。
裴云晰提起地上放着的装了野雉鸡的木笼子,她看出宋怀弋一张冷脸下的复杂心绪,上前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握住宋怀弋的,男人手上布满薄茧,是他经年张弓搭箭的痕迹。
“我只去瞧一眼月儿,”裴云晰知道他心里又不痛快了,软着声安慰:“她病了这些日子,我也该去看看她。”
“太医院善治疗小儿病症的几位太医都去看过了,最好的药、补品也是流水般送去,”宋怀弋说:“她现在还那么小,又不记事,看与不看,于她有什么区别。”
裴云晰望着宋怀弋,心中五味杂陈。曾经什么话都直来直去、横冲直撞的世子爷,如今对着她,也开始拐弯抹角地说话。唯独不变的,是还是那样霸道。
“延辞,自你南下去巡营,我已近月余没有回家……没有回裴府了。”裴云晰知道面对宋怀弋,只能顺毛捋,“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但是延辞,月儿是无辜的。”
相顾无言。
帐内烛火葳蕤,宋怀弋与裴云晰对视,不合时宜地想着,灯下看美人,大约就是此情此景。
今年谷雨已过,裴云晰已二十六岁。他看着裴云晰,总觉得她依旧如少年时那样,温吞散漫。她眉似春山远黛,眸含盈盈秋水,唇如樱桃,未点而朱。世人总说裴家三娘虽姿容平平,好在生得一颗剔透玲珑心,总令人见之欢喜。宋怀弋一直觉得这话说的真是完全相反——裴云晰分明是满京城最可恨、最愚钝的女郎。
宋怀弋率先寻了台阶下,抽出手接过裴云晰手中的笼子放到一边,接着亲自替她解开披风的绳结:“更深露重,明日再去。”
明明算是温声细语,动作却干脆利落,不容拒绝。
裴云晰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反驳,由着他替自己脱下披风,随手搁在衣架上。宋怀弋一手解自己的大氅,另一只手拉着裴云晰往床榻前去。
天上云层越积越厚,远处隐隐传来轰隆雷声,竟像是又要下雨了。
到底是在甲帐中,深夜里还是有些寒冷,宋怀弋还将他的墨狐大氅盖在锦被上,二人着中衣相拥而眠,他紧紧握着裴云晰的双手,蹙眉道:“手还是这么凉。”
“我打小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裴云晰锁在宋怀弋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我从西北寻的岷归,你让梦辽拿去做药膳没有?”
“做了,那东西,难吃得很。”
“难吃你也得给我吃完。”宋怀弋“哼”了一声,抱着裴云晰,内心终于得到片刻宁静。
裴云晰畏寒,独自睡时彻夜手脚冰冷,今年倒春寒一波又一波,宋怀弋巡营去的这段时间她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如今终于又躺在宋怀弋温热怀中,她眼皮子似乎有千斤重。
没听见裴云晰的回答,宋怀弋低头一看,这人呼吸平稳均匀,已经睡着了。
宋怀弋借着点点烛光,用眼神描摹裴云晰的轮廓。
这是他在那生不如死的八年里,最放不下的人。
多少次他都快支撑不下去,漫步在雪山冰河,想自己了断、好求得一个解脱。却总在弥留濒死之际,想起裴云晰的笑颜,
“宋延辞,我等你回来娶我。”
对裴云晰的爱将他从阴曹地府的门前拉回来,支撑着他在蛮族虐待中蛰伏、隐忍,最终终于被他寻得了机会,得以逃出生天,在无数死门中,争得了一条生路。
他历尽千辛,几乎折腾进一条命去,留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大覃军中,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她近来如何了。
得到的答复却是——裴三娘两年前被官家赐婚,如今已嫁作人妇。而她夫君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二人昔日同窗、中书令嫡子,赵彦秋。
宋怀弋不敢再想,他心脏抽搐得发疼,令他痛不欲生。他恨所有人,恨皇权倾轧、恨命运刁难、恨世事无常,唯独恨不了裴云晰。
他伸手,轻轻摩挲着爱人的脸颊。
六年前,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裴云晰也不例外。他在回京路上听了探子来报,六年前裴云晰大病一场,差点没有挺过来。
只这潦草一句话,他就原谅了她。他也知道了,自己此生注定,再也无法割舍下这份感情。
哪怕在蛮族部落为人俘虏、被拿砍刀架在脖子上逼着尚蛮族女子,他宋怀弋也从未低过头,宁死不屈。
而现如今,一世孤傲嚣张的宋世子,却成了裴三娘遮遮掩掩、见不得光的“外室”。
可他为了能和裴云晰相守,为了那仅仅片刻的温存,亦甘愿堕落,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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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郊(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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