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马蹄践踏声,众人从爱恨纠葛中回神。
秦厘语气慌乱,追问江承璟:“到底是谁给你传信出宫?”
江承璟也傻了眼,木讷道:“只是说你有危险,便带着我出了宫。我想想,是一个小童,是一个黄衣执篮小童!”
“里面的人,立刻出来!”外面传来叫嚣声。
里面的人面面相觑。秦厘一摆手,将江承璟推到后面,她沉下脸,对林停晚说:“今日你走吧。”
林停晚不明白为何这个女人如此善变,明明刚才还要让他拿命来给太子划界限、建功业,如今倒是轻飘飘一句话放了自己。但是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里面的人,再不出来就放火了!”
“反正我左右也是死,没得选。”林停晚说着动作起来,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开了门,“但是你们还可以选择今天没有出现。”
林停晚走出屋门,朗月普照,外面整整齐齐列队百余人!
为首的是神武卫将军单钟,他骑在银鞍高马上,一道长矛指向林停晚,“叛贼!还不速速认降!”
林停晚认得此人,当年他本是后来参入羚锋军的公子哥,在军中不怎么受待见,能力也堪堪入眼,但是偏偏在叛乱中站对了明主,此后平步青云,成为一军之将。
在那场大叛乱中,绝大多数羚锋军尤其是旧部都随着石山行一同被肃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凭借着家中的背景及时投了明主,躲下了灾祸。
“原来是左相的好外孙单将军。”单钟平日里刚愎自用,能耐得不得了,就忌惮旁人说他获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外祖父。
果然,林停晚一句话就激怒了他。
“早听说石山行在外面有个野种,这么多年同僚都没认出来,如今一见,着实野种,一点也见不着你爹当年的威风。”
林停晚甚至微笑着听他骂自己,只淡淡道:“哦,那你还挺明显的。一眼就能看出祖宗是谁。”
单钟大怒,挑起银枪勒马向前,“林停晚,如今你身世暴露,在劫难逃,识相地乖乖随我回宫任凭发落。说不定陛下看在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辅助太子又苦劳的份上留你一条全尸!”
林停晚迈着皎洁的银灰走向列队,从容的气度让军士怀疑他才是将军。他说:“单将军不用这么紧张,我孤身一人,逃不了的。但是我还是很遗憾。”
“遗憾什么?”单钟摸不明白林停晚要干什么,没敢轻举妄动。
“遗憾当年我父亲没有东山再起……”
“大胆逆贼!”
“单将军也曾是羚锋军的一员,岂非更切实体会?往前回溯三十年,羚锋军何等风光。东海鏖战,西北降乌胡,南州判定,中击前朝余孽。明明是与天子并肩作战的兄弟战友,为朝廷肃清最后南州的内外勾结后连句口头表彰都没有。十年时间,死伤上万,将军都一死一失,剩下一将回城,结果被连带清洗,家眷都要跟着奔命。江朝便是如此对待功臣?”
“你爹被肃清是因为谋反逼宫!他罪有应得!”
“当真如此吗,单将军?如若他当年真要为了江寿茂逼宫,为何逼宫的队伍只有寥寥百人?你们捉拿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出动的人马都比逼宫多,是江寿茂过于成竹在胸还是先帝如此不堪一击?为何在逼宫前,羚锋军的将士都收到了原地待命的命令?”
“你当真觉得当年的逼宫就死了几十个羚锋军,这正常吗?”
林停晚笑得悲凉,“如果你仔细查,这几十个羚锋军都是没成家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单钟失去了耐性,厉声喝断。
“我想说什么不重要。单将军比谁都清楚当年的真相。黄天不仁,背信弃义!羚锋军随他刀山火海,屡建奇功,最后却被当枪使,用忠骨成为登上帝位的垫脚石!如何不寒心!既然天要绝我,不如我们赌一把,看看现在被肃清的羚锋军冤魂是否死不瞑目!”
“你好大的胆子!”
林停晚的脸色在月色下更加苍白,但是他的眼睛一直微弯,保持着疏离的亲和,甚至优雅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状的物件,“你加入羚锋军晚,没几天就被整并了,不如我来让你见见——”
“羚符。”
他抬手举起令牌,上顶是尖利的羚角,下封浑重,一只利剑刻在其上,发出坚硬冰冷的光泽,这光来自荒凉的西北大漠,也来自奇诡动荡的南部边陲,受过浪击血浸,也被打碎重组,细看布满新陈的裂纹。
人群中一阵骚动,甚至有声音:“是……是真羚符!”
单钟一早便知道羚锋军的威力,就算石山行死去后,对羚锋军的整肃都耗时多年,仍旧收效甚微。这支早年间由太子和几位大将军一手建立的铁板,驰骋数十年卫国卫民,一脚在跌在了政治漩涡中,折掉了其中的一部分,其余被打散,甚至学会了融入和伪装。但是他毫不怀疑,这块铁板仍将有重组的可能,到时只会更加坚硬锋利。
即使在自己的亲信部队中,都有羚锋军的残余,难以想象……
他不敢再深思,当即就要将罪魁祸首就地正法,“捉住林停晚!”
大批人马上前,将林停晚逼退到破落的屋门前,屋子里只剩下一口空棺,已经没有了人。林停晚被围在墙边,没有了退路,眼见就要被单钟一枪撂倒。
下一霎,林停晚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单钟只觉一阵发寒,眼前突然浓烟滚滚,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队伍一时骚动,不再动作。单钟立刻下马追击,边散烟雾边用银枪猛戳,待烟雾散尽,竟没有了林停晚的踪影!
——
“前面何人!站住!”
郁又宁和皇后太子两个尊贵惯了的贵胄逃命,根本带不动两人。
皇后秦厘更是走了几步便自认安全,火力全被林停晚吸引去了,他们便放松了下来。哪知这时县衙的官兵夜巡,一嗓子便给两人喊出了精神。
江承璟:“我跑不动了,与他们解释一下,瞒天过海……”
一记飞箭射来,直接射掉了江承璟的玉冠,“啪”的清脆一声,将三人镇在原地。
秦厘:“这不是简单的衙门夜巡,快跑!”
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还隐匿在队伍中,企图趁乱要了谁的命。到底是谁,江承璟是中了江承朗的计前来,但是江承朗果真胆子如此大,竟想谋杀皇后和太子!
流矢无眼,在一片喊打喊杀中密密麻麻飞来。
郁又宁一推江承璟,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喊道:“你们先走!他们就算抓了我也没用!”
但是抓到皇后和太子深更半夜出来,不够百米处还有叛军余子的争斗,这确实很难解释清楚。不被抓到就有被当街射毙的危险。前后都走不通,郁又宁决定用自己三脚猫的功夫断后。
江承璟:“不行,阿宁!”
郁又宁却没听他说话,径自道:“我往右走,引开他们,你们赶紧回宫!”
“可是……”
江承璟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厘拉走,她说:“这次能护下我们,郁行志当年护人不利的罪过一笔抵消。”
江承璟:“阿宁,添芜苑!我在添芜苑等你!我将选妃日期调后了!”
郁又宁看着江承璟被拉走,一瞬间升起奇妙的想法,如若有一天皇后不在了,太子的位置也被褫夺了,那江承璟怎么办?他似乎永远都是一个开朗而天真的孩子,有许多的异想天开,掩盖住奇思妙想下的智慧。
天将破晓,街上已经有了窸窣的人声,秦厘催着江承璟回宫,“再不回去一会早朝了。”
“母后,不知为何我有点担心,我就去看一眼。”
秦厘无奈,只能随着江承璟找人,只是奇怪,夜巡的人马不见了,连郁又宁也不见了。街上满是打斗的痕迹,箭矢落了一地,杂乱中混着斑驳的血迹。
江承璟的心更加紧张,俯下身扒开杂物,而后听到秦厘的惊叫。
“小璟,快来!”
江承璟回身,看到身上插满箭的郁又宁,被秦厘从覆裹的草席中掀开一角,露出青紫色的脸。
他颤抖的手将草席撩开,这草席太厚,把郁又宁一个小姑娘都憋坏了。
或许是他们的动作太大,郁又宁竟然真的动了动眼皮,缓慢睁开了眼。
“阿宁!你没事……”江承璟听到自己的迫切、慌张不安而略带惊喜的语调,仿佛不是出自自己的嗓子。
“有……毒……”郁又宁眼睛都没睁开,微眯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江承璟即将触碰上郁又宁脸的手被秦厘握住顿在半空中。
“你放心阿宁,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叫宫里最好的太医给你医治!你肯定会没事的!”
“走,我背着你,现在就走……”说着便合上草席作势要背起郁又宁。
秦厘将他拦下,语气沉重却平静,“小璟你冷静点!这个毒很厉害,你看她身体颜色和溃烂程度,先不论你能不能背回去,就算回去了你我都会受牵连,更别说给她医治。”
“那就近找个大夫。”江承璟自顾站起来,便踱步便念叨,“对,现在我就去找!”
秦厘甚至想扇江承璟两个巴掌!“她命不久矣,咱们赶紧离开……”
江承璟却立刻甩开了秦厘,“母后!她救了我们!什么怎么能如此背信弃义、恩将仇报。”
“而且母后你答应我了,可以让她参加选妃……”说着留下两行清泪。
秦厘憋下一口气,看在他如此伤心的份上没有点明,郁又宁明明一直都在骗你,她接近你只是想要攀附权势以保全郁家。她眼里何曾有真正的爱意,她又哪里在乎选不选妃。
这时郁又宁睁开眼睛,发出闷声,江承璟立刻中断了和秦厘的争论,俯下身:“阿宁,你说,我在听。”
此后很多年江承璟回忆起来,都感到记忆的缺失,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过去,也不记得有没有喊郁又宁的名字,甚至极有可能也忘却了郁又宁说的话。
因为他明明在郁又宁的眼睛中看到了不舍,但是她竭尽全力说的却是:
“郁家……”
“你放心,只有我在一天,便保郁家一天。”他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陌生悲情从心底泛起,席卷了这么多年的麻木。
他很想问问郁又宁是否还有其他的话,还有没有想和他说的,但是郁又宁吐出黑紫色的血,止不住狂流。他便一句话也不敢再问,只能满嘴答应着。
郁又宁浑身都在颤抖,但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承璟。他一直没能明白这个眼神。
带着欣喜和遗憾,他不知道这是在对他说“舍不得”——
还是只是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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