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家具的地离家不算远,车开个二十公里就到了,傅也回去看奶奶,蒋霜也抽空回家,过个夜,第二天再走。
傅也扛了新风扇回去,放在傅奶奶房间里,插/上电板试了下,扇叶转得飞快,傅奶奶坐在床上,银白的短发被吹起,她抹了下额边,腼腆笑笑,手上捏着旧蒲扇,说天气也不热,用不着花这个钱。
“买都买了,不要舍不得用。”傅也道。
奶奶看着风扇,嘀咕:“浪费电。”
“电费我交。”
“别乱花钱,你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房间里放着还没开封的礼盒,傅奶奶让傅也带过去吃,她老了,这些东西在她这里就是浪费,傅也瞟了一眼,问是谁送的。
傅奶奶神情不大自然,坐了会儿,才道:“你爸他……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傅也摆弄着那台坏掉的老电视,年代久远,他蹲下身,拿螺丝刀拧开螺丝,耷着眼皮,看起来没什么反常。
“不知道,还去给你爷爷扫墓了,也说起你,知道你现在出息了,他还挺高兴的,他现在跑出租,每天挺忙的,都没什么时间吃饭,胃也给熬坏了……”傅奶奶欲言又止,道:“有时间,你们父子也见一面。”
“没时间。”傅也看了眼内部,线路老化,有了松动,他拧紧,修得差不多,打开电源,画面闪烁,不太清楚,他干脆一巴掌拍上去,砰的一声,倒真好了。
傅奶奶叹气,也不再多说。
傅也在家里修修拣拣,不能修的全丢了,到下午买来肉菜做几个菜,晚上奶奶看电视,他将一笔钱塞进奶奶手里。
“别省吃俭用,现在有钱了,想吃什么给自己买点。”
傅奶奶推着不要:“我三顿饭吃得饱饱的,还买什么,我这么大年纪还要什么钱,你留着,别大手大脚,要存钱。”
“拿着,把再干活,地给别人去种着,再等我段时间,我接你城里。”
“不去,我就在这,你不用管我,我身体好得很。”
钱是硬塞的。
傅也说:“我会养您的,您等我来接你,别乱跑。”
傅奶奶抹把脸:“自己都还是个小孩,什么养不养的,我还能动不需要谁养。”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蒋霜明显感觉到傅也心情不好,比以往都要沉默,她问过两句,他说没事,不大愿意说,她也就没问了。
几天后,还是见着面了。
傅也跟蒋霜刚送完货回来,车停好,两个人下车,有人从阴凉处走过来,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前额的头发里夹杂着数根白发,走到太阳底下,眯着眼,盯着傅也,相似的眉眼,面颊瘦削,抿着唇,有些严肃刻板。
傅也看见人,眉头皱了下,关车门的动作显得格外粗暴。
蒋霜大概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可能是傅也的父亲。
在中年男人的身后,是牵着一个五六岁孩子的女人,隔得远,看不清长相。
“你也会开车了。”中年男人走过来,视线扫过那辆破面包车,率先开口,稀松平常的语气。
蒋霜看了眼傅也,道:“我先上楼了。”
“嗯。”
傅也应了声。
她走开,回头时,两个人已经站近,她只能看见傅也的背影,在说什么,什么神情,她都不知道。
他这次回去后心情不好,应该跟他爸爸有关。
事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父子间十年没见过,没有任何联系,傅也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而抛弃的那一位也不是来道歉寻求谅解,他跟傅也说,开车要小心,开的时候别碰酒,别开快车,脾气好一点,遇事不要冲动,就像那十年的空隙并不存在,他现在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装模作样,教一些他认为对的道理。
他问刚才看见的女孩是不是他女朋友,又说谈朋友不是坏事,但住一起不太好,做男人的要负责。
负责。
这两个字,毫无负担的从他嘴里蹦出来。
傅父叫来自己的妻子跟孩子,小孩长相随妈妈,圆脸大眼睛,睫毛扑闪,听大人的话,乖巧地叫他哥哥,还有些怯怯的,缩在妈妈身边,好奇盯着他。
哥哥。
傅也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心里竟意外的平静。
小的时候,希望父亲回来。
时间越久,越明白他不会,也不需要了。他听奶奶说,他结婚,有新的小孩,这次应该是安定下来。
他没有应答,小孩失落地望向自己的妈妈,小声问:“为什么哥哥不理我?”
“去玩吧。”傅父抬了下下巴。
女人又牵着小孩走到阴凉处去。
“我们准备回去了,回去之前,想着还是要见你一面,你妈有没有见过你,她现在怎么样?她倒挺狠心的。你现在长这样大了,你奶奶身体不是很好,你别只顾着自己,有条件接到身边来照顾,她养你长大,你对她好点……”
傅父眉头始终没放下来过,可能是光太刺眼,不自觉地眯眼,或者是其他。
话太多,听得烦。
傅也直接摘下助听器,抬着下颚,目光平直地望着他,所有的态度都是坦荡荡的摆在明面上的,半点都不想粉饰。
他甚至不想争辩,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傅父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眼前的,再也不是记忆里半大的孩子,被抛弃了,也只睁着懵懂的眼睛望着自己,他已经长出了成人的体格,甚至高过他,站得板正笔直,肩臂宽阔,而他常年蜷缩在车内的狭窄空间,背脊弯曲,吃饭不规律,四肢消瘦,他们相对站着,对面是全然的陌生,甚至让他感觉到可笑惧意。
他分明才是那个当老子的,竟被自己儿子唬住。
傅父本想谈得好给点钱,但眼下看他这个态度,关系是无法缓解了,准备的钱也一直揣在兜里,没有拿出的意思。
他甚至纳闷,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子?
傅也看出他感觉被冒犯,强压怒火的神情,现在再生气,也动不了手了,他偏头嘲弄地笑了下,转身之前,最后看了眼,也就一眼,他转身,走远,才低头将助听器重新戴上。
上楼梯,转角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楼下的场景。
傅父走到了那对母子前,小孩朝自己的父亲伸出手臂,怎么也不肯自己走,傅父低下身,双手将小孩抱起来,女人抱着他的胳膊贴过去,三个人走了出去。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画面。
傅也移开视线,在原地停了下,也就一秒,他不以为意地呼出口气,抬步继续往楼上走去。
楼上,蒋霜已经在做饭,烧最简单的两个菜,没多久就端上桌,洗洗手就能吃饭,吃过饭,傅也自觉地收拾碗筷去洗,几个碗碟,几分钟洗完。中午会抓紧时间午睡一下,下午还有事要做,各自回房间,两张床,都靠着墙,他们之间,也隔着道墙。
蒋霜不是多话的人,对突然出现的人,没有问过半个字。
午睡睡到下午两点,日头稍微没那么烈了,两个人又出门,面包车里热得没办法坐人,打开车门先散热,傅也打开风扇,自己蹲一边抽烟,抽到一半灭了,道:“上车,走了。”
忙到很晚回来,晚饭在外面随便解决了,两个人身上都是臭汗,衣服也脏得不成样子,睡前都从头洗了一遍,傅也洗了个冷水澡,身上的温度也降下去,感觉好一点,擦干身体,套上干净的衣服,出来时,蒋霜已经进房间,门没关,里面灯也亮着。
身体累到一定程度,脑子里空得多,什么都来不及多想。
他躺下,没多久,里面的灯也熄了,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能看清点东西,蒋霜从房间走出来,昏暗光线里,她穿宽松T恤跟短裤,短裤下的两条腿细长笔直,她像是要去喝水,走几步又停下来,他没出声,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直到许久后,她走来床边,下定某种决心般,在他的身侧躺下来。
平躺着,双手握着拳,像是雕塑般僵硬。
傅也是睁着眼的,看她在自己身边躺下,紧抿的唇泄露她的紧张跟无所适从。
“阿也。”蒋霜开口,她平躺着,盯着空荡的天花板。
傅也喉咙如堵,一时间没开口。
“我知道你没睡。”
“……”
蒋霜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冷:“我也睡不着,可以聊会儿吗?”
“聊什么?”傅也开口,嗓音低沉。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都好。”蒋霜看着天花板,“我其实不太记得我爸妈的样子,时间越久,记得的就越少。最深刻的是,他们出事,奶奶接我放学,路上我想吃什么都给我买了,我很开心,一再让奶奶以后都来接我。一直到家,奶奶跟我讲,爸爸妈妈走了,以后跟着奶奶生活。”
“我们文化里,好像对死这个字格外忌讳,一直用各种词代替,我不明白什么叫走了,走哪去了,我天真地问,奶奶流了好多眼泪,顺着皱纹,满脸都浸透了,她泣不成声,好久才说出那个字,我才明白,走了不是去哪了,是死亡。我知道什么是死,我早已经见过。”
后来的生活,或好或差,蒋霜都会想,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爸妈还在会是什么样子,也会有苦恼,但不会是还要做点什么,才能摆脱寄人篱下的歉意,也不会是反复斟酌字句,才能在伸手要钱时显得没那么无耻……她可能活得更坦荡些,像同龄人一样,关心分数与错题,以及青春里滋生的暧昧情愫。
但现在,她已经十八岁了。
蒋霜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才好,在这方面笨拙的很,她只能将心比心,把自己也放在他的位置,她侧过身,道:“阿也,我们都长好大了。”
虽然过程有些难熬。
但,真好,他们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再难熬的时间也熬过去,他们长大,已经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往后会越来越好的,他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傅也侧过身,身上的气息如山般倒下,她反应不及,但他伸出手臂,也只是轻轻拥住她,她皮肤冰凉,夏日再燥热也是冷的,触感是他未曾感受过的柔软,鼻息间,是她的味道,这样贴近距离,比平时靠近闻到的更强烈,额头贴靠着她的肩臂,闭上眼。
“靠一会,一会就好。”他道。
情绪在翻滚,但并没有太夸张,短暂的时间里他回溯完这二十年,父母大吵一架,最后被抛下的是他,谁也没想过要他,他被奶奶养大,在学校里格格不入,要比别人更狠才不会被欺负,得到的很少,从未有过的难以计数,他打过人也挨过打,跟路边撕咬夺食的野狗没什么区别,他知道路人的看待他的眼神,也想过以后,伤了人,蹲局子吃牢饭,三四十再出来,苟活完这辈子。
他没有设想过有那么个晚上,那盏白炽灯光亮得刺眼,灯光下,少女眉眼干净漂亮,眼神湿漉漉望着他。
以及,掌心里落下的那枚毫无用处的创可贴。
然后他发现,那女孩跟他差不多,没有父母,寄住在舅舅家,勤快听话,是成绩优秀的好学生。即便这样,也可能没办法上大学。
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泛滥的同情心。
……
他想,他的人生可能有另一种活法。
不爱一次性更,那还是照常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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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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