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不算盛大的皇家婚典,萧暮雨按部就班记载着当日每个按部就班的吉时。婚礼上新娘拜谢父母养育之恩的桥段,这在大离民间是要“哭嫁”的,在皇室却尤为注重端庄礼仪。按规制,当今帝后须立于皇殿楼台之上,公主则立于一里之外楼台之下,遥叩三揖礼,不露戚容。行这三揖礼时,公主头戴因缀满珠玉而沉重的凤冠,身着金线绣成纹饰、裙裾足有半米的华服,故而要保持身姿仪态、面上神情端庄静美,实非易事。
为这三揖礼的仪态,大离朝的公主自小就要“打基础”练习的。而史家记载也有一些固定的称赞之词。大离数百年,公主有数十位,每位公主的婚礼,这三揖礼都是要书写一番的。说得难听些,如果一位大离公主在皇室女子中无甚出挑,那史家记载婚典三揖礼的文字,可能是她一生最高光时刻。
此礼毕,公主再转身接受驸马一揖,以示公主永葆尊贵。随后公主、驸马才并肩而行,至天地之坛前拜过天地。至此婚礼遂成。
十六公主魏胤婉行这三揖礼之前,与她同辈的皇家子弟以及朝中重臣按制在她两侧站成两排。这时候,萧暮雨分明听到有议论声:“他怎么来了。”
朝臣不敢妄议,声音出自皇子那边。萧暮雨巡声望去,很快看出这个“他”指的是谁。有一人明显立于人群之外,其他皇子都不与他并肩。大离皇子皆称得上仪表堂堂,而那人个头不高,身形却比其他皇子还要挺拔精神些,只略显瘦削。
这是……以史官的本分,萧暮雨参与这些典礼之前,都要把可能前来之人的资料温习一番。他心中已有答案。
揖礼之前,史官上前就位。萧暮雨果然见魏胤婉与那人凝视彼此,尤其那人——还是个今年才十一岁的少年呢,对周遭喧嚷一幅旁若无闻。此时离得近了,萧暮雨得以看清他的面容,尽管脸上不现悲喜之色,竟已有将帅之风。
只见那少年一双风目吊梢飞扬,鼻梁很高,下颌线条却还带着婴儿肥,没有像他的眉眼一般长得锋利。又唇红面白,气色如同婴儿一般,唯独这一点倒是契合他身量未足的稚气。
他不动声色,只有目光始终追随魏胤婉。可魏胤婉与他对视片刻便忍不住,唇齿嗫嚅,似唤了声什么,几未出声,周遭都听不见。但两行泪从她眼角滑落。
公主此刻落泪乃是忌讳,不过也不算大事。人群有轻微的骚动,两个宫廷女官上前,握着魏胤婉的手安抚她的情绪,帮她拭了眼泪,又补上眼角的香粉,便又退下。
魏胤婉已恢复平静,而方才与她对视那少年朝她跪下,朗声道:“明琅恭祝皇姊大婚,愿皇姊与驸马比翼连理,同心永结,家业兴旺,诸事顺遂。”随后扎扎实实向她三叩首。
这行的是极大的礼,足见此人——大离当今十五皇子魏明琅对他这位皇姊的重视程度。他自报名讳,也验证了萧暮雨对他身份的猜想。
萧暮雨心中“咯噔”了一下——今天这十五皇子,千万别惹出什么事来。
魏胤婉对魏明琅道:“弟弟快平身吧。”魏明琅果然“咻”地站起来,动作之敏捷,萧暮雨观察到他起身是不用以手撑地的,不愧是生长于皇家禁军“急雨卫”。
出于萧暮雨意料,魏明琅起身后,又对着魏胤婉拱了拱手,随即就转身回到人群之中。
婚典后面的流程都进行得十分顺畅,魏胤婉尽显公主之仪,得体大方。
身为史官,萧暮雨的注意力只得被婚礼每个环节牵引着。公主驸马拜天地礼成之后,他又向皇子间看去,目光搜寻一番,却确认魏明琅已不在那里。
他忽地心生懊恼:魏明琅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即使这不是史笔需要记载的内容……第一次亲眼见到那十五皇子的面容,萧暮雨只觉他长得也太像那幅市井流传的“美神”了。除了比起那画像,魏明琅脸颊线条还是多几分柔和的稚气。
果然,此后的宴席,这位十五皇子也缺席。
当天对这场婚礼的记载,却让萧暮雨上任以来第一次犯了难,不过也很快决定了怎样去做。虽是寥寥数笔带过,他也如实记录了婚典上十六公主落泪,写作她“慈怀淑范,深念手足之谊”。他录史的笔触向来非常克制,这还是他第一次流露对人的评价。
第二日殿上,众臣退朝,萧暮雨第一次成了被留下单独议事的朝臣之一。不过魏文帝也不过多留了他片刻,开门见山就告诉他,看过他记载这场婚典的文字,又直指留意到这一句“慈怀淑范,深念手足之谊”。
他低头侍立,帝王的面容不能直视,帝王的声音也听不出情感色彩。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则是:如果今上让我改这一句,我要改吗?
没想到魏文帝接下来只是说:“朕觉得你这句话不错。”
不错,是说句子文采可以,还是说这句话传达的信息不错?他依旧低着头不敢妄言。待魏文帝一顿,继续道:“十六公主既已成婚,就该赐封号了。朕想就从你这句话中取字,封她为‘慈怀’。萧卿认为如何?”
他如何敢真答如何?不过也认为这封号挑不出毛病,只答:“陛下英明。”
当天回到家中,日头尚早,他却莫名感到格外困乏。自认是头次朝堂过后又留下应答,虽当时浑然不觉,但精神还是格外紧张的。
此时他已有自己的府邸,只是京华闹市一处窄院。他未像许多新官一样花费财力购置或租下周边宅院,因为可谓孑然一身,相伴唯有家乡带来的一名书僮,及京中所雇一老仆而已。
因为疲惫,午膳也用得索然无味。他唤老仆准备了热水,想趁着冬日午后最温暖的時分沐浴,然后今天就在家中休养。京城入冬以来,他尚未完全适应饮食气候,不禁担心一旦染疾,便不是一两日就可回转。
沐浴前他又嘱咐老仆去熬上姜汤,待出浴就要喝上一碗驱寒。褪衣衫的时候他就冻得不停打寒战,赶忙跨进备好的热水之中。坐下来,脖子以下都埋进热水,他只觉格外熨帖……
“公子,公子。”呼唤加上拍门声,才让他清醒。意识到自己竟泡着洗澡水睡着了,而凉了的水也令他周身很不舒服……怎会如此?他忙回答门外的老仆自己没事。两条小腿久坐酸麻,但他一咬牙从洗澡水里站起来,忍着寒意赶紧穿衣服。
“我洗了多久?”牙关打着颤,隔着门问。
“有半个时辰。所以我才来问的。”
“没事,没事……”现在还没有病,不能病倒啊。
他擦干身子和头发,裹上衣衫,又灌下两碗热腾腾的参汤,就倒进被褥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黑沉无梦,醒来已是日暮西斜。他撑着坐起,裹着被子坐在床沿,怔怔看着窗外天空。
身上已不再发冷,只还有轻微的头痛,却更能促进他清醒地思考。早上朝堂上的对答,好像已是几天前的事一样。
他脑中复盘了一遍,整个对答流程应是没有哪里出错吧。魏文帝非但没有责备,反倒是取他笔下“慈怀”二字作为公主的封号,看来是自己昨天多虑了。
魏文帝后宫丰饶,枝叶繁茂,五年前还有公主出世。本朝皇室特点之一是公主比皇子多。就像魏胤婉虽是十六公主,可是比十五皇子魏明琅年长。如今的慈怀公主在皇室中也是名副其实的出身微寒,生母不过是一个偶然被魏文帝临幸的宫女,此后就再没有生育,前两年病逝。而魏胤婉自身除了性情柔顺之外,无论才貌都只能说不功不过,所以成了皇家备受冷落的存在。
萧暮雨正是了解这些,才于史笔字里行间给这位公主安了一个顾念手足之情的“慈”的名声。若非如此,十六公主恐再因三揖礼前稍许失态而惹人话柄。人心凉薄如刀,萧暮雨出于本能的善意,完全不希望这位弱女子婚后的人生仅因为两行眼泪就蒙上阴影。
同时,这记载也是符合史实的。萧暮雨昨日亲眼目睹了魏胤婉与魏明琅的手足之情。哪怕魏明琅从军中赶来送嫁,却险些为他姊姊招来祸端。
正是不愿看到不幸降临在无辜之人身上,故而自己写几行字便有望化解的事情,他便选择去做了。
好在,得偿所愿,一切风平浪静。
这魏胤婉与魏明琅却不是一母所生。魏明琅是废后之子,五岁前一度是太子人选之一。但他五岁那年,前皇后的家族查出通敌谋逆的大罪,还是顾念皇室姻亲之恩,才只被诛了三族。魏明琅的生母被废赐死,他自己则因是皇家血脉得以保全。
萧暮雨不知魏明琅对这段经历有怎样的记忆,这也不过是六年之前的事情。但五岁前的孩子应该还没有很深刻的记忆。更加上魏明琅自小更多是魏胤婉的生母照料的。这是因为她本就是废后身边的宫女,得封之后也只是改住偏殿,未离了皇后自立门户。而废后自生了魏明琅这个独子,直到离世前都一直缠绵病榻,故而对孩子的照顾不多。废后家族那场风波里,魏明琅身为皇子,应该也是被魏文帝很好地保护起来的。
风波之后,魏明琅继续在魏胤婉的生母身边住了两年,就去了急雨卫中。这件事外人所知,是魏明琅自小展现出习武上的天赋和喜好,自请入军。近年来,这位十五皇子军中习各名门剑法、刀法悟性惊人,也传为美谈。所以萧慕雨认为他自请入急雨卫应该是真的,只不知可还有其他因素导致。
魏明琅身世难免令人唏嘘。不过,无论是历代还是今朝天子家,也不乏身世更为坎坷离奇的贵胄。萧暮雨身为史官,乃是最为了解这一点。
然而,自昨日见过这位十五皇子本尊,他倒是从心底里希望魏明琅对幼时之事没有多少记忆——最好全然不记得,入急雨卫也全然出于对武学的爱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因为,看上去真的年纪太小了,就是个简直称得上“清秀”的小小少年。不该承受那么多。至少,他萧暮雨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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