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戚戚
是夜,暴雨滂沱而下。楚虞躺在榻上,修长的手搭在腹部,辗转反侧,似乎难以安眠,心口剧烈的颤动逼他不得不起身坐会儿。楚虞坐在黑暗中,听着窗牖外的风雨,腹中安安静静,比白日里乖巧多了。他用双手抚了抚轮廓,只觉着孩子突然往下走了许多,整个腹部的重心压在胯上,坠着腰疼,而内里又能感受到孩子的头抵在下身,只能稍稍再把双腿分开一些,寻得一点舒服。这点舒服还未曾感受多久,只见天空一亮,电闪如白昼,雷鸣炸响,巨大的隆隆声轰在头顶。
“呃....”腹中骤疼一刻,楚虞痛吟出声,他以为是孩子被雷鸣吓到,便用手打着圈安抚它,好在父亲的安慰起了效果,腹痛慢慢消去不少。
楚虞从榻上下来,刚倒下一杯水,就听到有人冒雨而入的声音。握瑜夜奔回府,刚轻功落地,从屋檐上竟跃下一人,二人相峙,握瑜身着夜行衣,黑暗中面容模糊,她擦了一把雨水,辨清眼前之人,应当是萧慎一直放在暗中保护楚虞的影卫,她早就知道这人藏身在府中,只是楚虞有意不提,她自然也不能说。
“我是公子婢女,莫要拦路!”
影卫似乎不信,右手已放在刀柄上。
“握瑜?”正是剑拔弩张时,一道声音从屋内传出,楚虞持伞,只见自己的婢女浑身湿透,气喘难止,刚才挡路的影卫已不知藏匿去了何处。握瑜奔到楚虞面前,跪下复命:“公子,萧猛于栖霞谷叛杀萧慎,内应埋伏于峡谷中的数百刺客,萧慎死,西凉军易主!”
楚虞持伞的手低落,纸伞跌地,他不信,问她:“萧慎已死?”
握瑜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杏目含泪,对楚虞道:“奴婢亲眼所见,萧慎胸中一刀,被人抬出帐外曝尸示众。”
楚虞立在雨中,雷鸣大作,闪电照在他的眉眼中,那点似悲似痛的神色被强压下去,他抓着腹侧的手已泛青白,哑声道:“你的行踪?”
“握瑜谨记公子之命,不敢现身。”
“好.....”楚虞扶腰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走,笑着点头,笑声微哑,“好....你做得对,”他跌跪在门前,握瑜扶住楚虞失力的身体,屋内的一点烛光照亮楚虞衣衫下摆的暗红,楚虞嘴唇泛白,却笑了:“这孩子竟等不及。”
“嗯呃......”腹中似有一把刀刃贴着骨头割开身体,楚虞喘气,抵御腹中的痛,拦住要去找崔湜的握瑜,有几分央求地道:“握瑜,别去.....去找那户农妇,快,它已快出来了。”
握瑜看着公子坠如水滴般的腹部,触感竟坚如磐石。“公子,奴婢速归!”
楚虞此刻已没力气再说话,只喘息点头,痛楚汹涌而来时,他的头昂起,抻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偌大的肚子压在腰上,撑住地面的手臂紧绷,羊水早在跌地时便破了,那些细密的疼痛接踵而至,楚虞眼角一热,淌出一滴苦涩的泪。
“爹爹对不起你。”让你生来便没了父亲的爱护。
这样想着,又一波疼痛冲进身体里,楚虞痛呼出声,他已无一丝力气回到屋中,只能挪着身子靠到门框上。额头的汗沁入眼中,刺痛又模糊,痛得难耐时,他隐约看见一个身影走向他,眼泪终于藏不住,他感到一双手轻柔地把他抱起放在榻上,楚虞拉住那只手,泪模糊住视线,痛楚磨得神志不清,他音有泣色,“萧慎,萧慎”那双手僵住,楚虞牢牢抓住不肯放开。
暴痛再至时,一瞬清醒,他眼前是一个陌生男人,黑衣持刀,楚虞自嘲一笑片刻的失态,对他说:“我知道你是谁,这是你主子的孩子,他要出生了。你不能透露出去……”楚虞低低喘息,骤然抬起身子,咬紧牙关,哑声嘶吟。求生的本能已催着胎儿钻动,楚虞已无暇顾及影卫。那里已顶出一个小小的圆弧,手指触到湿漉漉胎发的一瞬,楚虞潸然泪下,眉目紧皱,泛白的唇已咬出鲜红,只是孩子不懂生身之人此刻的痛苦,无论楚虞如何用力都只羞怯地露个头顶。
楚虞力气将尽,他抬起湿透的眼帘,断续道:“拜托你,去崔府找崔湜.....告诉他实情即可”
影卫不发一言,转身便消失在雨中。
痛如身裂,楚虞伏在床边,胸口剧烈起伏,躺在血水之中,黑发浸透汗水贴在脖颈,红着眼睛,思绪恍恍惚惚,只能忆到那年返回云中洲的路上,他身心皆折,留不住那个从腹中匆匆离去的孩子,于血中捧起时,躺在双手中的小小身躯脆弱,可怜,后来只能孤零零躺在大漠的某处沙丘中,再也寻不见了。
他用力扼住将呻吟出的那个名字,攒起最后一点力气,双手从上腹狠狠向下推去,楚虞长长嘶喊一声,脖子竭力仰起,痛楚炸在身体一处处,伴着血水喷涌慢慢探出半个小额头,此刻楚虞只觉犹如巨石卡在身内,身下的每一寸骨头都被渐渐碾碎,他压不住那个名字:“萧慎....恨你。”
恨你于战场上拉住我的手,恨你料定我必救你,恨你偷我青金玉印,恨你再闯进我的残破余生,恨你让我竟慢慢忘了魏止,恨你令我两难,恨你没有活下来,恨你,恨你!
“啊.....痛”楚虞戚戚然的呼唤无济于事,床帏扯碎,四肢渐冷,唯有躯干滚烫至极,他痛到极处已开始高热,神志渐渐不清,竟如孩童似的啜泣,血色斑驳的唇微微张着呼吸,长发凌乱压在身下已被血水汗水湿透。
楚虞撑着最后一口气,高高挺起肚子,凄厉嘶喊,神经绷紧至极,他捂着下腹手发抖,另一只手捏在床缘上,指甲劈出血来。
他神思不清,身体一次次挺起又重重落下,雨夜最暗的时刻,屋子里传来楚虞撕心裂肺的呻吟,如注的暴雨骤然停了,只听到血水沿着脚踝滴滴答答的掉落声还有细细弱弱的啼哭声。
影卫带着崔湜赶来时,便是楚虞将死的模样,从他身体中细流而出的血如一条幼嫩的毒蛇咝咝舔舐着楚虞微弱的脉搏,婴孩的啼哭也唤不醒他。影卫被眼前景象所震惊,崔湜强稳心神,连扎针几个大穴,强救楚虞。
匆忙赶回的握瑜在屋外便感受到浓重的血腥气,天色微亮,她冲进屋子,只见崔湜一人在守着刚刚转醒的楚虞。
楚虞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握瑜已归,心知自己与孩子即将分离,用手摸了摸身侧襁褓里的小脸,他凝视着那双还没睁开的眼睛,声音虚弱:“你以后就当一个农家子,男耕女织,自在度过一生。”言罢,握瑜红着眼抱住那小小襁褓道:“公子再抱片刻吧,天亮再送小公子走。”
楚虞双目紧闭,无力摇头,“送走他。”
握瑜出门的一刹那,他再睁开双眸,伸手按在微弱跳动的心口,眉目澄然,已无喜怒哀乐可描摹。
世间爱而不得之事,楚虞半生,已遍尝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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