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下山(二)

气温下降得很快,早起已经能看见木栏上覆着薄薄一层露,林中枯死的落叶也越来越多。

钟离音默读着小笺上的字,品味了片刻便将之烧毁。

“红石,离山,两日,两批,叶承书。”

这是小笺上的内容,意为有两批北海红石在两日后入离山,由叶承书押送。

他将方尔辞留在钟离府的目的,便是制造更多与灵山派接触的机会。

打探了多日,消息终于送到他手上。

他抬头,望着门外的落叶出神。

张固子一开始就不是奔着试剑大会来的,来离山身边也没有带闻名在外的灵山五子。

这叶承书便是五子之首,他张固子的首徒。

五位弟子不可能都守在门派中,至少有二至三位在外行走,极大可能便是与这批北海红石有关。

钟离洛明不管事,钟离的家业在他手上难以扩大甚至有式微的迹象,认清这一点后,白氏在数年前就彻底接管钟离的产业。

过去一年多,白氏订下的红石遭朝廷惦记扣押,她怀疑是身边有内鬼在胳膊肘往外拐,却没有头绪。

而这一批红石,她显然没有告诉任何人,家里的账面也无迹可寻。

钟离音推测白氏是借了张固子之手,隐藏了这一披与离山的关系。

若这批红石顺利入山,那么内鬼出在自己身边的可能性,便会大大提高。

他轻轻皱眉,担忧这次传递消息是否有露出马脚。

但是担忧也无法,消息已经送出来了。

他缓步走向院内,思考起张固子。

张固子与白氏不知是多久之前开始接触,阿瑾栖枫剑成不久,他便悄无声息成为白氏的座上宾。

他确信这二人之间定是有什么交易。

交易的一面大概是阿瑾与鸢姑娘的婚事,而另一面,张固子绝不会平白替白氏运送红石,恐怕这批红石,他有入资。

大霁与北绒隔着一片山脉和冰原,山脉常年落雪,气温极低。

山脉之上有一处天然湖泊,这片湖泊呈淡淡粉色,便是北海。

而红石则是湖泊之下自然孕育出的红色矿石,因开采难度极大而稀少。

每次开采,都要人工下水确定位置,固定器皿。

深入骨髓的冰冷,要用生命来捂热。

基本每次的开采,都有工人丧命于北海,也正因如此,每一批红石,都是数量稀少却价格高昂,是普通铸剑世家难以承受的不菲。

过去两百年,红石被人发现和开采,原本只是富贵人家中的赏石。

某位铸剑师偶然发现这红矿能够锻造成器,且坚硬无比 但是铸造难度极大,极少有铸剑师能够完全掌握红石能接受的捶打力度和火候,铸造出完美的红石之器。

铸造难度注定了红石之器的稀少。

也是因为稀少,大多数人不知红石之器的惊人,否则这试剑大会还能否如此平静他便无法预测了。

钟离洛明在十几年前用红石造出过一只袖箭,这只袖箭如今不知落入谁手,而之后他也再难复刻。

这年,钟离瑾却成功铸出栖枫,白氏也将之视作钟离振兴的机会。

若是阿瑾再度铸出一批同样的栖枫,灵山派的实力就要凌驾于所有门派之上。

“甚至超过了军队......”他喃喃自语。

“夫君,你怎的也不披一件斗篷?”苏暮秀见钟离音一人在树下,赶忙将他推进屋中。

她搓着丈夫的手,嘴角隐隐上扬,眉眼有说不出的喜悦。

“怎么了?这么开心?”他询问。

“昨日有些胸闷,本想着去郎中那随意瞧瞧,哪成想......”她抬起明眸,情意绵绵,“夫君,我有喜了。”

瞬间的失神,钟离音一时做不得反应。

片刻后,他露出了妻子期待的表情,轻声细语说着情话,将她搂入怀中。

在妻子看不见的一刻,眼神逐渐从喜悦归于平静,内心暗叹了一声。

明亮的石室内,钟离瑾一脸不耐陪着张未鸢参观自己的基地。

石室中陈列了钟离瑾锻造和收藏的各种武器,张未鸢看得眼睛放光。

石室隔绝了外界的气温,二人都穿着简单的长衫。

简洁的白裙勾勒出张未鸢曼妙的身姿,她有意向钟离瑾展示自己的美丽。

“你的力气怕是拉不开那弓。”他目不斜视,看着张未鸢拿起一把黑弓冷淡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露出自信的笑容,拿起黑箭,瞄准钟离瑾,上弦拉弓。

嗖!

箭离弦,擦过钟离瑾脖子直直插入他后方的石壁。

他不信张未鸢敢杀他,但是箭矢靠近他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直到箭矢不再弹动,他才睁开眼,入眼便是张未鸢嬉笑的脸,与自己只一指距离,二人的呼吸打在对方脸上,钟离瑾微怔。

片刻后,他皱眉,似有嫌恶后退一步。

“真没意思。”看他如惊弓之鸟,张未鸢手负黑弓,嗤笑一声。

“鸢姑娘看够了吧!”她的嗤笑触动了钟离瑾的神经,他沉下脸,“若你想要这弓,拿去便是。”

“我并不想要。”她放下弓矢,又拔出一轻剑,挽剑绕钟离瑾一圈,向他展示自己的身法。

横剑在他眼前,剑身上留有一小撮钟离瑾的黑发,“我只是想让家主和我待在一块罢了,家主的各种反应让我欣喜得很。”

听多了这轻浮之语,钟离瑾已不再反应。

他看出来了,她就是喜欢说这些来撩拨自己。

“都说白色最为纯净,能让一个人的美不掺任何修饰。家主说,我今日如何?”她撑起自己坐在石桌上,盯着钟离瑾。

他给去一个眼神,不带任何情感道:“我不懂欣赏女子。”

对上张未鸢直勾勾的眼神,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去。

张未鸢努起嘴,眼神含笑,她越发喜欢逗钟离瑾,看他羞恼而故作冷淡的模样让她觉得有趣。

跳下桌,她大步靠近钟离瑾,虚揽一把他的腰,擦肩而过。

“你!”他果然又气恼跳起。

但是她不给他发泄的机会,不回头高声道:“明日下午去骑马,我来找你!”

甚至不给钟离瑾反驳的机会,只留下他一个人独自消化怒意。

怒意和寒意都会消耗体力。

路边绿色渐稀,冷风扑在脸上干裂了嘴唇,秦影一只手打开水壶咕咚几大口。

他一个人驾着马甚是无聊,耳边只有马蹄声和风的呼声,眼前只有一片平坦田地。

目视前方他朝马车内喊道:“英姐,我们都赶了一天路了,你别睡了!”

车内,林英之抱着胸一条腿搭在膝盖上,认真看书。

秦影买了一些游记小书给她打发时间,此时她就躺在毯上,翻过一页又一页。

她已经将眉毛和睫毛涂成黑色,与一般人无异。

既然别人已经见过她的脸,她也没必要再遮掩,只是麻烦了些。

听到秦影的呼喊,她无动于衷,不想搭理。

“我这个小弟要无聊死啦啦啦啦——喔喔喔喔——”冲着两边的平地大喊,喊些无意义的字眼,远方依稀传来回音。

“哦哦哦哦——啊啊啊啊——”嘴里灌风,撑起他的脸。

“吵死了。”

林英之从车内出来,靠坐在木门边,手上拿着游记搭在膝盖上,慵懒而又惬意。

他偏头看了眼林英之的真容,“英姐,你为什么要遮起双眼?”

“不为什么,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被她直视产生出的心虚感,试探道:“被人看见,不好吗?”

“当你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候,最好低调点,藏起来。”风吹散了她的话。

翻开游记,拨开额前乱飞的碎发,她开始默读。

秦影听到了她的话,转头看见她没有表情的侧脸。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种孤寂萦绕在她身旁,好似外界的一切都不能让她在意,也没有外物可以牵引她的情绪。

可是我不愿意藏,他在心理默默表示。

余光瞥见一只大鸟,他仰头,一只鹰从头顶飞过。

“店家,还有空房吗?”

行至深夜,才看到一家路旁的驿站,秦影不好意思地敲响门询问。

“有——啊呀——”

小厮打了一个哈欠,眼泪水从眼角挤出,帮他们安顿好马车,提着烛火领二人上楼。

“如今只剩一间大房了,您二位......”

秦影看了眼林英之,识相道:“有柴房吗?我随便打个地铺就行。”

小厮打量二人道:“这位客官,便是有柴房也不能让您睡啊,二位是何关系?”

“拿床被褥来,他睡地上。”林英之发话,不等小厮领路便找到空房。

不多时,厚厚的被褥铺在地上,经过简单洗漱后便一人躺床,一人躺地。

微弱的月光透进房内,静谧无声。

地铺与床隔了几步,秦影不敢不敢偏过视线。

帷帐隔绝了二人的呼吸声,这是秦影第二次和林英之共处一室。

掀被子,翻身,悠长的呼吸,轻轻荡漾的帷帐......

不知怎的,秦影有种莫名的紧张。

喉结不断滚动,他压低呼吸,在黑夜中睁着眼睛......仅仅片刻,困倦袭来......

“老秦......”

记忆夹杂着虚构的想象在梦境里变换,他先是看见了一双眼睛,随后是雨夜、驱赶、酒壶、马蹄......

他像一个旁观者,在梦里注视着逃跑的男人。

狼狈的父亲拉着年幼的孩子,跑,不断跑,不停歇地跑......

不受控制的呢喃忽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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