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程氏(二)

雨水混着血水流淌进草地。

地上堆满了假装村民的西渠人的尸体。

真正的村民,已经成了死尸,埋在草里,藏在床底,搅碎在牛棚里。

乌云卷走了如刀的风雨。

将士们黑沉着脸,搜完这些西渠人,没留一个活口。

将所有的尸体堆在一块,又杀了牛羊,一把火烧了。

火光冲天。

“为何要烧?”秦影有些不解。

“这些人不知道死了多久,牛羊不知道有没有被下毒,带回去,有生疫的风险。”队长沉声解释道。

烧火带来了一丝肉味,他不合时宜想到了那锅牛肉汤。

队长派人将周边又仔细搜了一遍,转身拍了拍秦影的肩膀,“今天表现不错,回去有肉。”

“嘿嘿,那我得多吃两碗饭,阿长说我还能长个呢。”

当年第一次从地下室爬出来的时候,他也闻到了那股烧焦味。

他们一队人等着尸体彻底烧干净,烧成灰,才离去。

微风扬起了一些沾湿的灰烬,飘到不知何方。

秦影拿出那团纳来歌曾经交给他的青丝,微风带走了青丝,他不确定这风能不能往西渠刮。

即使立场不同,他还是愿意满足她这个愿望,让草原的风带走她的思念。

水滴敲打林叶,密密麻麻,大霁的上空阴晴不定了有半月之久才彻底放晴。

而十日之期已到,该是程贤做出决定之时。

而李不言这几日,和娘亲父亲待在一起,见识到了不少民间百姓难以接触的上好吃穿用品,叫她一时眼花缭乱。

她已经换上了程氏小姐该有的锦衣,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在脸上涂了又涂,珠宝插满了发髻,动起来伶仃响。

跟着师父的日子里,她从未用过这些,姑娘都是爱美的,此时用上这些珠钗胭脂,让她新奇得很。

“娘亲,我怎么涂不好?是这样用的吗?”李不言一边照一边对身旁的程母寻求帮助。

程母宠爱的目光溢于言表,但同时心底也生出一股酸涩,好好的姑娘如花的年纪,都不曾好好打扮过,她都不敢想自己的女儿在外面都吃些什么,用些什么,睡在哪里,光是她背的那柄大剑,都叫自己心疼不已。

每当李不言要练剑,她总是担心这么大的剑要压坏女儿的胳膊。

“吉祥,今日哥哥身体好转,娘亲带你见见他好不好?”

“可以见哥哥了?好啊!”

半个时辰后,李不言重新由程母梳妆打扮,她牵着母亲的手,一路跟着来到后院一处雅致清新之竹院,远远就闻到一股药味。

程母既欣喜李不言主动牵起她,又心酸于她手上粗糙的茧子。

她已经央求了程贤几日,希望能留下女儿,今日是最后一日,她定要再去求上一求。

竹林后是一片小矮墙,程吉祥的哥哥,程无疾便是住在此处。

一个瘦削,还在咳嗽的人影,斜在轮椅上,身旁是一蓝衣女子正在照拂。

“哥哥好。”

一入院子,李不言便十分乖巧打了招呼。

女子和程无疾抬头,两方互相见过面,叫了人,李不言才得知蓝衣女子原来是未过门的嫂嫂。

程母叫了蓝衣女子一同离去,独留兄妹二人相处。

兄妹二人眉眼相似,李不言在程无疾脸上细看,眼下些许乌青,面容略微凹陷,露出来的手腕比自己的还要细上一些,肩膀处也塌了下去。

身体不知是多瘦,连衣服都撑不起来。

面容相似的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身体状况,这中间,差了十六年。

“吉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来,坐。”程无疾和善笑着,对李不言招了招手,“后来,爹将你交给了游鱼道人,一走便是十六年。没想到我们兄妹二人再见面时,我成了这副病容。”

程无疾腿上披了薄毯,看来行动不便,但还是给李不言斟了茶,递了点心。

“谢谢哥哥。”李不言赶忙接过,她不想让程无疾这个病人忙活,“哥哥,娘亲说你生病了,你的病好了吗?”

“我好多了,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便见人,这才没有见你,近来无雨,便出来晒晒太阳。”

程无疾的笑很温和,他的声音也温柔,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哥哥。

“哥哥你的腿怎么样?”她关切询问,丝毫没意识到这么问可能是种冒犯。

程无疾手搭在膝盖上,微微自嘲,“以前是能走的。只是几年前,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到骨裂,后来大夫来瞧,告知我这腿怕是不行了。”

他微微顿住,目光透过膝盖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时无言。

“......后来母亲担心我再碰着哪伤到自己,便制了这轮椅供我行动。现在,我已与废人无异了,也不用再出门了。”

他抬眼,对着李不言微微一笑,只是那笑中有蕴含了深深的无奈。

默了片刻,她有几分感同身受,若是自己没有遇上师父,很可能也会是这样脆弱。

“这样也可以出门啊,让嫂嫂帮忙推着就好了。”

不想他居然拒绝,“不可。我与温小姐这门婚事未定,不可平白辱人清白。”

她努了努嘴,她听母亲说了,程无疾总想推了这门婚事,就是怕耽误人家。

又怕耽误,但最后又放不下,几番自苦白白磋磨了时光。

“哥哥,那我来推你出去吧,师父说病人更要多出去走走。见见新环境,心情就会变好的,心情好了,身体就好了。”

“哦?游鱼道人如此说?可我甚少出门,只怕让你不便......”程无疾推脱道。

“我会保护哥哥的。”她兴冲冲跑到室内又拿了一条薄毯和外衣,将程无疾裹得好好的,“我们就在府里转转,不出去。我还没好好看过家里呢,你给我说道说道呗。”

“可是......”程无疾仍然犹豫,但见李不言兴致已起,便妥协,“好吧,你想去哪?”

李不言缓缓推着轮椅,将程无疾推出小竹院,不知道两人说着什么,但远看着温馨友善。

他们像是冬日中盛开的繁花,身处冷冽,内心柔和。

“这孩子......”程母并没有走远,见李不言推着程无疾出院,有些担心便想上前阻止。

“伯母,让无疾去吧。”身旁还有蓝衣女子。

“可他不愿见人,这......”

“伯母,你看无疾没有不喜......总归那是他妹妹,比我的话好使。”蓝衣女子宽慰道。

话虽如此,程母面上仍然担忧,但还是拉起蓝衣女子的手拍了拍,羞愧道:“芷兰,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真是,我真是愧对于你......”

芷兰温和一笑,“伯母,别这样说,无疾心中有我,我便是愿意的。”

李不言推着程无疾,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下人和侍女,除了站在两旁给二人行礼,还有一些偷偷打量的目光在程无疾身上,惊讶他们公子怎么白日里愿意出来了。

除了府内下人,在湖边高台之上,程贤和游鱼道人也将兄妹二人的出行尽收眼底。

“程家主可是决定了?”游鱼道人坐在高台边,双手搭在膝上,语气中满是遗憾。

程贤同样面色遗憾,站在一旁对着老者双手作辑,“请道人体谅。”

久久沉默之后,道人闭眼叹息,“那老夫便不再叨扰了。”

他缓缓站起,也不再多言,向下看了眼李不言和程无疾,便挥挥袖子转身下了高台。

“道人,不与小女道别吗......”程贤出言挽留。

道人没有回头,“不必了,师徒一场,缘分既尽,多说无益,空留惦念。”

道人背影落寞,一步一步,似有千斤重,竟要不辞而别。

程贤留在原地,心有愧,脚步犹疑,但最终还是任道人独自离去。

“师父,你真是这样对我爹说的?”

李不言手上一把瓜子,在月下屋檐上,与年轻版的游鱼道人相对而坐。

“那不然还能怎么说?”游鱼也嗑着瓜子,不满道:“搁你爹面前演场师徒决裂的戏?我怕我不小心笑出来,那多没面子啊。”

“那师父你会留在梁都吗?”

“那还能怎么办?”游鱼梗着脖子,高声道:“我好不容易教出一个弟子,你还没继承我的衣钵,给我养老呢?我一走了之不是白花我这么多年!”

“师父你还能再大声点,让整个梁都都听到你。”

李不言嗑完一把,拍拍手又掏出来一把,扬起脖子道:“我现在可是程府的小姐,勉强认你当我半个父亲,给你养老,小事一桩。”

“呦呦呦!你现在可是神气得不得了哦!”游鱼扭着肩膀,挤眉弄眼,酸里酸气,“勉强当你半个老爹,我真是好荣幸的哦!”

李不言拍了拍他肩膀,表示这是她应该做的。

“切!你已经两天没练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明天加倍!”游鱼凶神恶煞道。

“啊!这都被你知道了!师父你是不是偷偷到后院去了!”

“什么叫偷偷啊真是,把你师父想成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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