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护城河东至西,将东面汴京城的繁华与西面的贫瘠隔开。
城内是繁华,郊外是人声落幕后的衰败。
自从新政效行之后,流民、贱籍皆不可入京,这些无处可归的可怜儿只能自寻荒地,建造农舍,久而久之,竟然还建成了一桩村落。只不过,这些安家之地在官兵口中又被轻蔑地贬为“贱民带”,他们高贵的足靴自然不会踏入这片自认‘污秽’之地。
三七的姨母就住在‘贱民带’之中。
此地没有严格的院落之分,都是好几处农舍、田地、猪圈糅杂一起,腥臭难忍,也极为贫苦。
临近住处,三七有些犹豫地站在姜时愿的面前,问道:“姐姐,你可真的想好了?我的姨母性子泼辣,小心眼,又贪财,整日梦着我家堂妹能嫁个高官,脱离贱籍,我怕你会受不了她。”
姜时愿笑着拍拍手心:“放心。”
三七推开篱笆院的竹门:“那我先进去个姨母说一声,你在这稍微等我一下。”
三七一步三回头,每一步都略带犹豫地走了进院中,最后姜时愿看见昏暗的屋舍忽然掌了灯,一位宽大的影子映在破烂的窗户纸上,手指正在指指点另一道纤细的影子。
烛火摇晃,几乎忽明忽暗。
姜时愿心里生出了一丝愧疚之感。
不过须臾,不过须臾,一位身材丰腴,红绡翠裙的妇人,模样似四十出头,急步匆匆,满是愤恨:“我到时候要看看哪家姑娘这么不要脸?竟然还敢白住我家屋子,我家屋子纵使再简陋,也是她想住就能住的呢?”
这应该就是三七的姨娘,何氏。
话音随着何曦娘推开院落的竹卷门,看清来人的面貌后戛然而止。
何氏似乎没有预想到想住自家屋舍之人,竟然长得这般标志。一身极致淡雅的素色群衫,也没有任何钗环首饰,都能衬得人如此水灵。细看五官,谈不上惊艳,谈不上魅惑,就是说不出令人慰贴,明秀清雅。
姜时愿先行问安:“打扰姨娘了,还请姨娘放心,我绝不是吃白食之人。我看姨娘院落中有自养青菜,圈中有饲养田鸡,若姨娘不嫌弃,我可以留下帮姨娘分担。”
何氏皱了皱眉,“那也不成,你这个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啥粗活。收留你,还不如收留个壮汉。”
好似,不无道理。
“赶紧走,管你跟三七是什么交情,这里再也多分不出一人的吃食。” 何氏不耐地催促着姜时愿赶紧离开,急得三七连忙挽住姨娘替姜时愿求情,这嘈杂推搡声许是惊扰睡梦里的人,院落中的另一间屋子掌起了灯。
另一间屋舍内,又娉娉婷婷走出来一位体型臃肿、满脸生疮的女子,双手环胸,站在庭院中看戏,道:“娘,都怪你,吵着我睡觉了,明日眼下又要乌青了。再这样就不美了,怎么嫁高官?”
倏然,她又一声惊叫,“啊,我这嘴角怎么又生疮了?”又娇嫃地喊,这声音仿佛要酥道骨头里:“娘。”
....
这一时之间,让三七有些难掩尴尬,道:“这就是我的堂姐,何烟儿。”
姜时愿一时也有些怔然,她从不以外貌断人,但又不免觉得何烟儿的梦想有些太过于宏大...
“走,赶紧走。”何氏脸色愈发难看,甚至还上手推搡,姜时愿当机立断:“姨娘,我观令爱疮疡疥癞,肥甘失节,脘腹胀满,以这样的姿容怎么入高官之家。”
何烟儿火了:“说什么七弯八绕的话,你就是说我胖,脸上又生疮呗。”一旁的何氏听女儿这么一解释,瞬间懂了,拿起扫帚要朝姜时愿挥去,哪想姜时愿不仅不躲,还伫立不动:“上诉的所有病状乃湿热所至,或许我能帮令爱纤瘦身形,还原芳颜。”
姜时愿这番话,正中何氏母女的心。
何氏有些不敢置信:“你当真有办法?”
姜时愿:“搭配解方还有金针渡穴,便可化湿和胃,祛湿化浊。”
三七也连忙说道:“是呀,时愿姐姐是医女,识得百草,也看得了病。我在皇陵的头疼脑热还有伤病都是她用山上采的草药帮我医好的呢,可厉害了。”
何氏还有有些犹豫:“我可从来没见过哪家医官有女子为大夫?”
何烟儿一听姜时愿真的有这么神,拉着何氏拉至一旁说上体己话:“娘,咋家没啥钱财都不能到镇上求郎中,正好来了个医女,你咋还挑三拣四的,难不成你不想让女儿嫁高官吗?先让她暂时住下来,不行再赶走吧。”
也是个办法。
何氏拗不过女儿娇嗔,摆摆手,“罢了,住下来吧,但先跟你们说好,农活还是得干。”
...
经过一场风波,总算得以住下。
姜时愿被分到西舍,屋舍程设简单,一桌一床就已经填满这间狭小西屋舍的全部,不过倒也比女囚里面的滋味好受许多。
姜时愿罕见地觉得有些乏了,好不容易离开皇陵,却又因贱籍身份受限,不得回京。
难怪圣人会这么轻易赦免了她的罪,却又将她贬为贱籍。
现如今,如何摆脱贱籍,就成了她的首要任务。
可惜唯有店小二讲的去鬼市买良民身份的法子更为靠谱点,可是,又如该如何找到鬼市呢?鬼市,却有所在,但又想幽魂鬼魅般飘荡无影、神秘至极,时至今日,就连官府不都也没找到鬼市的入口吗,她又该去哪找呢?
思及此,她深深叹息,按摩着自己腿膝的穴位,将双足泡入浴桶之中。
这还是三七背着姨娘偷偷打来的水,贱民带中就连一桶水都极为珍贵,这要是姨娘知晓了,指不定要扒三七一层皮。
温水治愈,茉莉香飘入轩窗,暗香疏影,难得让姜时愿心绪舒畅起来。
倏然,木门被人轻叩了三下,姜时愿闻声赶紧擦干足背水渍,起身下榻开门,结果空迎一阵凌乱的夜风,不见人影,竟然不是三七在敲门吗?
正怎么想着,再合门转身后,忽然看见在她身后三尺远,案几前端坐一个人影。
蓦地抬眼,眼神清澈又冷漠,
屋舍唯有二人,一立一座,站着的女子平静的外表下藏匿着咚咚直跳的心悸。
袁黎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不成是典狱听也接到消息她已回京城,想在此地杀她,以绝后患?
姜时愿怔然:“典狱之人竟然也敢知法犯法,私闯民宅?”
袁黎歪着头,似解非解:“已敲门三下。”
...
姜时愿朱唇微抿,果然无论多少次,她都应付不来袁黎,他的的举止行为缺少十岁小儿的天真浪漫,他的眸色幽暗无光,行为单一,客套古板,却又在不合理的地方展现他这个年纪的天性,比如将傲慢无礼和我行我素发挥到了天性。
不过,一想到袁黎自小受教于谢循门下,姜时愿又能将他性格为何怪诞自此解释得合情合理.
姜时愿不敢被何家人和三七听见动静,合拢轩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小‘罗刹’也请离,免得连累何家人。
姜时愿对他充满堤防:“我已经被圣人赦免重罪,典狱莫不是容不下我,想在此处动手?”
袁黎不言,朝着她抬起掌心,就在他抬起掌心的一刹,姜时愿机敏地后退一大步,而后才后知后觉袁黎毫无敌意,他的
掌心上是一个揉捏成团,又带着点绿意,似人非人的草人?
...若说是人,头上有不该有犄角。
她好似想起来,初见袁黎之时,他好似一直反复不停地折着一只草兔子。
袁黎目光笃定:“帮我。”
姜时愿深深凝气,仍未放下戒备,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袁黎这次颇为乖顺地点了点头,撩起骑装下摆,一个侧身坐在案几上,与姜时愿平视道:“你帮我完,我就走。”
这口气不像是在商量,更是威胁,不愧是谢循门下,真是有样学养,令人生厌。
“拿来。”这声音冷得可怕。
姜时愿实在也琢磨袁黎的心思,但也不愿再给何家添麻烦,还是跟袁黎做了交易。用红折子点了盏煤油灯,来至灯下,细细地做起手工。她女红向来不错,多是因为小时候礼教嬷嬷太过严苛的缘故,要是想少挨点戒尺,必须得绣出让嬷嬷满意的绣品才行。
夜下,烛火噗噗作跳,姜时愿依旧低着头,先行编好兔子的大致框架,再由细小的绒草填满。这活看着简单,但要细致地坐起来,竟然花了一个时辰。
姜时愿忍着肩颈的酸痛交到袁黎手中时,这淡漠的小郎君倏然眸光发亮,有了笑颜,就如手中的小兔子般,头一次有了八岁儿童般该有的孩子气,竟有些让姜时愿意外。
她又转念想到,袁黎心智不足,缺乏主见,或许能他口中探听到鬼市的线索。
姜时愿平生第一次昧着良心说谎:“你可知鬼市上有一种奇草,名叫九转还魂草,用此草捏兔子,不仅不易腐烂、枯败,还能让小兔子活灵活现,宛若真物。要是能用此草,帮你编兔子就好了。可惜,我并不知晓鬼市在哪?”
“鬼市?”袁黎倏然抬眸,果断道:“鬼市为逃避官府追查特定半夜而合,鸡鸣而散的规矩,你若欲寻鬼市需子时出门,前往鬼都山角脉的入口处。对了,入鬼市者人人均得以面具遮面,遮其真身,首鬼市渡口的船夫以面具识人,若来人的面具样式不在名单之列会直接就地斩杀,不留活口。”
以面具断定来者的身份倒是别有风趣,可这也难倒了姜时愿,“那我又该如何得到受邀之人的面具呢?”
袁黎想也想就道:“这有何难?路上遇见谁欲去鬼市,拦下,绑了他,获其面具。”话说出口,袁黎又有些犹豫地觑了姜时愿一眼,这才想起她骨瘦如柴的身子骨应该劫不了他人,咬了咬唇:“鬼市月满之日才开市,算着月历应该十五日后。”
“十五日后,子时鬼都山脉见,我帮你。”
“一言为定。”
姜时愿也没想到袁黎竟意外地有些好骗,姜时愿也心生出一丝微妙之感,或许袁黎并无她所想那般凶恶,傲慢,心性依然至善,只不过跟错了人,一时误入歧途。
袁黎又忽然垂下眼,不安地摩挲着兔子:“国公说世人往来,皆为利益驱使,无恩无利,不成交易。你既又要帮我找奇草,又帮我折草兔,定是也有求我于我。你且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答应。”
姜时愿忙说没有。
“国公也说过,此时说无者,皆为心虚之象。”
说及此,袁黎的眼神又倏然恢复狠厉:“说清楚,你的所求到底是什么?”
....
姜时愿一时怔然,她探听鬼市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此刻又要让她临时现编一个目的,着实有为难他了。
可是又扫到袁黎已经抽出腰间短刃,以示威胁。
情急之下,姜时愿脱口而出:“我想知道,魏国公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原以为听到此问的袁黎会对她满是戒备,谁想他竟收起匕首,重盘双腿,显然一副松散之姿,好似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此问般。
他蹙了下眉头,极其不耐得说:“果不其然,你和国公身旁的莺莺燕燕都一样,接近我,都是为了探听他的喜欢,好借此爬上他的榻。”
姜时愿一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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